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泥土，发出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咯吱”声，像是岁月不知疲倦的低语。
车厢内燃着一炉上好的银霜炭，没有丝毫烟火气，只余融融暖意，将车外的凛冽寒风隔绝成了另一个世界。
苏灵静静地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闭目养神。
她身上依旧是离开顾家村时的那身素色长裙，洗得有些发白，与这辆由内到外都透着低调奢华的马车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秦霄的马车。或者说，是秦霄为她这颗即将被投放到京城这盘巨大棋局中的“棋子”，所准备的华丽囚笼。
三天前，她答应了那场交易。三天里，她没有再见顾恒。
她将自己关在屋中不眠不休，倾尽所学的现代医学知识，为他，也为不死卫的弟兄们，写下了一份厚达数十页的手札，详尽记述了伤口护理、草药识别与常见病症的预防之法。她知道，自己此去前路未卜，生死难料，这是她唯一能为他们留下的东西。
她以为他不会来送她，可他还是来了，并给了她那枚此刻正静静躺在她衣襟之内，紧贴着心口肌肤的狼牙信物。
那枚狼牙触手冰凉，却又仿佛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每当心慌意乱、前路茫然之际，她便会下意识地伸出手，隔着衣料轻轻握住它。那坚硬而带着古朴图腾的触感，总能让她那颗因仇恨和未知而躁动不安的心，重新获得一丝安宁的力量。
百草堂。故人之后，前来讨债。
这十二个字，像一道深深刻在她脑海中的烙印。她不知道顾恒的身上到底背负着怎样的过往，也不知道那京城最大的药铺，为何会与他这个偏远山村的猎户扯上关系。但她知道，这是顾恒用他自己的方式，交给她的一道保命符。不到万不得己，她绝不会轻易动用。
“苏姑娘，”一个冷硬如金石相击的声音突然从车厢外传来，打断了苏灵的思绪，“前方再有半个时辰，便到京城地界了。”
是鹰七。这几天，他就像一个最忠实的影子，寸步不离。与其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是“监视”。
来了吗？
苏灵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知道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又过了片刻，鹰七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王爷有令。入城之后，你便是苏家流落在外十余载的大小姐，苏灵。你的身份是当年被一伙流寇从苏家掳走，后被山中猎户所救，抚养至今。至于你的医术以及在顾家村所做的一切，都必须烂在肚子里。从今往后，你只是一个略通药理的普通乡野女子。记住，从踏入京城那刻起，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苏家，也都将暴露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尽快取得苏文谦的信任，融入苏家，然后静待王爷的下一步指令。明白了吗？”
听着他那如同背书般的冰冷交代，苏灵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讥诮弧度。
她掀开车帘一角，看向外面那个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如松的冷峻男人。
“鹰七统领。”她突然开口。
鹰七微微偏过头，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隔着风雪望了过来，带着一丝询问。
“我有一个问题。”苏灵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王爷是想让苏家，看到一个什么样的‘苏大小姐’？”
鹰七的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王爷的命令己经很清楚了。”
“不，不清楚。”苏灵摇了摇头，放下了车帘，声音却依旧清晰地传了出来，“一个流落在外十余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世家贵女，突然被寻回。按照常理，她此刻应该是何种状态？是满心欢喜，对未来充满憧憬？还是胆小怯懦，对那个即将吞噬她的陌生家族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又或者，是长期营养不良、水土不服，导致她面黄肌瘦，体弱多病？鹰七统领，你觉得哪一种，才更符合一个‘正常’的、刚刚脱离苦海的弃女形象？”
鹰七沉默了。他是一个顶尖的武者，一个完美的杀手，一个最忠诚的下属。他擅长执行命令，却从未想过去深究命令背后那复杂而微妙的人心。苏灵这番话，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这……有何区别？”他有些生硬地反问道。
“区别大了。”苏灵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意却让鹰七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一个健康活泼、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大小姐回到苏家，只会成为最显眼的靶子，引来所有人的警惕与审视，一举一动都会显得异常突兀。可一个怯懦病弱、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大小姐呢？”
“她只会让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从心底生出轻视。他们会觉得，她不过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无足轻重的可怜虫罢了。一个连适应苏家都需要耗尽全部心力的病秧子，谁又会去防备她呢？谁又会想到，她那双因‘怯懦’而总是低垂的眼睛，其实正在默默地观察着一切呢？”
车厢外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车壁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鹰七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后背竟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看着那被厚重车帘遮蔽的马车，第一次对这个王爷亲自选中的“棋子”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忌惮！这个女人心思之缜密，对人心洞察之深刻，简首到了可怕的地步！她哪里是什么棋子？分明是一柄藏在鞘中的锋利毒刃！
“苏姑娘……有何高见？”许久，鹰七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意。
“高见谈不上，只是一个小小的建议。”苏灵的声音恢复了平静，“鹰七统领常年在外奔波，风餐露宿，想必也落下了不少旧疾吧？我看你面色虽如常，嘴唇却略显干裂发紫，眼睑之下亦有浮肿。若我没猜错，每逢阴雨风寒之日，你的双膝便会隐隐作痛，夜半时分更是时常被胸闷气短惊醒。此乃寒气入体、伤及心肺之兆，虽不致命，但长此以往，必会损及寿元。”
鹰七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因为苏灵说的，每一个字都分毫不差！这些都是他南征北战落下的老毛病，连王府里医术最高明的太医都只能摇头叹息，说此乃沉疴旧疾，无法根治，只能静养。可她……她竟只凭远远看了一眼，便能将自己的病症说得如此精准？！
这哪里是“略通药理”？！这分明是神乎其技的绝世医术！
“你……”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方子。”苏灵仿佛没有看到他脸上的震惊，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用川芎、独活、桑寄生各三钱，辅以防风、秦艽、细辛各二钱，以黄酒为引，每日睡前温服一碗。半月之内，当有奇效。”
她话锋一转：“当然，这方子虽好，但药材的配比和火候的掌握却极为讲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是鹰七统领信不过我这个‘乡野女子’，大可不必理会。”
鹰七再次沉默了。这一次，他的沉默里再也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审视，只剩下深深的震撼与思量。
他终于明白，王爷为何会选择她。也终于明白，王爷那句“她比本王预想中还要好”，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那……依苏姑娘之见……”他缓缓开口，语气己经完全变了，“……我们该当如何？”
“很简单。”苏灵的声音从车厢里幽幽传来，“从现在起，我苏灵，就是一个身染重病的可怜人。入城之后，不必送我去苏家，那太过刻意。王爷在京中想必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产业吧？寻一处偏僻安静的医馆或是药庐，就说是半路上捡回来的一个快要病死的孤女。然后，再‘不经意’间，让苏家的人发现我的存在，让他们主动来‘请’我回去。”
“只有这样，才能将这出戏演得天衣无缝。也只有这样，我这个‘诱饵’，才能让他们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苏灵的语气很轻很淡，最后一句话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鹰七的心上。
“王爷想必也不希望，他最重要的棋子，在入局之前，就先变成一个惹人怀疑的靶子吧？”
他知道，这是苏灵在点他，也是在向他展示自己的价值！
“我……明白了。”鹰七深吸一口气，对着马车的方向郑重地抱了抱拳，“多谢苏姑娘指点，鹰七这就去安排。”
说完，他一抖缰绳，策马向前奔去，背影竟显得有几分仓促。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苏灵缓缓放下车帘。车厢内再次恢复了昏暗与安静。她将手重新探入衣襟之内，握住了那枚冰冷的狼牙。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比窗外风雪还要冰冷、还要锐利的锋芒。
秦霄，苏文谦，京城……
我苏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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