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室的白炽灯把灰色毛衣照得发暖，针脚里缠着的棉线毛絮轻轻飘着，落在苏念的手腕上。她把脸埋在毛衣领口，鼻腔里全是皂角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是养母林秀琴晒衣服时，总喜欢铺在屋顶竹匾上的味道，风一吹，整个废品站的院子都飘着这股香。
“你怎么还在这儿？天都黑透了。”林薇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手里提着两盒热粥，塑料盒在手里晃了晃，“我猜你没吃饭，在楼下便利店买的，皮蛋瘦肉粥，你爱吃吗？”
苏念抬起头，眼眶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草叶。“谢谢。”她接过粥盒，指尖碰到温热的塑料，心里稍微暖了些。粥盒上印着便利店的logo，和她小时候在镇上见过的不一样——镇上的便利店只有一个冰柜，卖的都是快要过期的零食，养父偶尔会捡回别人扔的空盒子，给她当积木玩。
“试镜结果出来了？看你哭的样子，该不会没选上吧？”林薇薇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拆开自己的粥盒，热气冒出来，模糊了她的刘海。
“选上了。”苏念用勺子搅着粥，米粒沉在碗底，她没胃口，“娥姐说，下周就要去剧组报到，要住三个月。”
“那不是好事吗？”林薇薇停下喝粥的动作，眼睛瞪得圆圆的，“张默导演的剧组啊，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你怎么还哭？”
苏念没说话，只是把粥盒往旁边推了推。她想起下午试镜时说的那些谎言，想起养母织毛衣时可能熬了好几个夜晚，想起养父短信里“等你回来”的字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
“是不是……想家了？”林薇薇的声音轻了些，她戳了戳粥里的皮蛋，“我刚来公司的时候，也总想家，晚上躲在被子里哭，怕别人听见，就咬着枕头。后来练舞练到浑身疼，倒头就睡，就没那么多时间想了。”
苏念转头看她，林薇薇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不像平时那样带着嘲讽。“你爸妈……不担心你吗？”她小声问。
“担心啊，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林薇薇笑了笑，“我妈总说我瘦了，让我多吃点，我爸就跟我说别太累，不行就回家。可我不想回去，我想当明星，想让他们为我骄傲。”
苏念的心跳了一下，林薇薇的话像一根针，扎在她心上——她也想让养父母骄傲，可她现在连给他们打个电话都不敢。
这时，苏念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着“陌生号码”——是养父的电话。她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林薇薇看出她的慌张，问：“怎么不接？是家里人吗？”
“我……我不能接。”苏念把手机按成静音，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好像看见养父拿着旧手机，在废品站的院子里来回踱步，等着她接电话的样子。
“为什么不能接？”林薇薇皱了皱眉，“家里人打电话肯定是有急事，你这样不好吧？”
“娥姐说……不让我接。”苏念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说我现在是‘海外练习生’，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家里的事，不然会影响我的前途。”
林薇薇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娥姐也太严格了吧？就算是艺人，也不能连家都不认啊。”她见苏念脸色发白，赶紧转移话题，“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明天就要去剧组了？收拾好行李了吗？”
苏念摇摇头，她还没来得及收拾。林薇薇拉起她：“走，回宿舍收拾去，我帮你一起。”
回到宿舍，林薇薇打开苏念的衣柜，里面挂满了公司给的衣服，练功服、连衣裙、牛仔裤，整整齐齐地挂着，只有苏念自己带来的旧衣服被叠在角落，压着那个布包。“你这衣服也太多了吧？”林薇薇拿起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这件好看，去剧组可以穿。”
苏念走到衣柜前，从角落翻出布包，里面的布星星和长命锁还在。她把布星星拿出来，放在手心——星星是用蓝色的碎布缝的，边角有点毛躁，是养母第一次学缝东西时做的，当时针脚歪歪扭扭，养母还比划着“不好看，下次给你缝个更漂亮的”。
“这是什么？好可爱。”林薇薇凑过来看，“是你朋友送的吗？”
“是我妈缝的。”苏念的声音带着鼻音，“她不会说话，就喜欢给我缝这些小东西。”
林薇薇的眼神软了下来，她放下连衣裙，走到苏念身边：“你妈真好。我妈只会给我寄零食，说我吃胖点才好看。”她拍了拍苏念的肩膀，“把这个带上吧，放在随身的包里，想她了就看看。”
苏念点点头，把布星星和养父给的小铁片一起放进随身的帆布包里——这是她唯一能偷偷带在身边的“家”。她打开行李箱，把公司给的衣服一件一件放进去，最后拿起那件灰色的毛衣，犹豫了很久，还是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行李箱的最底层，上面压着几件厚外套。她怕被娥姐看见，也怕自己看见就忍不住哭。
收拾完行李时，己经快十一点了。林薇薇打了个哈欠：“赶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她走到自己的床边，躺下前又转头对苏念说，“苏念，不管娥姐怎么说，家永远是你的退路，别太为难自己。”
苏念嗯了一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拿出手机，翻到养父的短信，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念念，电话怎么没人接？是不是在忙？别太累了。”
她指尖在屏幕上反复，输入“爹，我没事，在忙培训”，却始终不敢发送。她怕自己一发送，就会忍不住再发“我想回家”，怕养父听出她的哭声，怕养母会担心得睡不着觉。
迷迷糊糊到后半夜，苏念才睡着。梦里她回到了废品站，养父推着三轮车，车斗里装满了废纸箱，养母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新的布星星。她跑过去抱住养母，却发现养母的脸变得模糊，她想喊“娘”，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废品站的院子变成练习室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白色连衣裙，浅棕色的卷发披在肩上，再也不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
“苏念，醒醒！该走了！”
苏念猛地睁开眼，看见娥姐站在宿舍门口，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快点，剧组的车己经在楼下等了，再晚就赶不上高铁了。”
苏念赶紧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天己经亮了。林薇薇己经醒了，正在帮她把行李箱拉到门口：“路上小心，到了剧组记得给我发消息。”
“嗯，谢谢你。”苏念接过行李箱，拉着拉杆时，指尖碰到行李箱底部——那里压着养母的毛衣，像压着她沉甸甸的心事。
娥姐把保温杯递给她：“里面是热豆浆，路上喝。赶紧走，别耽误时间。”
苏念跟着娥姐走出宿舍，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保姆车，司机己经打开了后备箱。娥姐把行李箱放进去，催促苏念上车：“快点，高铁九点半开，现在己经七点了。”
苏念坐上保姆车，林薇薇站在宿舍楼下，对着她挥手：“苏念，加油！等你回来！”
苏念也挥了挥手，首到宿舍楼消失在视线里，才收回手。车里的暖气很足，娥姐坐在她旁边，打开平板电脑：“这是剧组的资料，你再熟悉一下。男主角是顾言，流量小生，你跟他对戏时注意点，别怯场。还有，剧组里人多眼杂，记住自己的人设，别跟别人说太多家里的事。”
苏念接过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剧组的演员表和剧本片段。男主角顾言的照片很帅气，穿着白色衬衫，笑容阳光。她想起试镜时张默导演说的“林溪要温柔又坚韧”，心里又开始紧张——她怕自己演不好，怕辜负娥姐的期望，更怕自己一旦演砸了，就再也没有机会给养父母买大房子。
“对了，你手机给我。”娥姐突然说。
苏念愣了一下，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娥姐接过手机，熟练地解锁，点开通讯录，把里面“陌生号码”（养父的号码）备注改成了“快递员”，然后又拉黑了几个看起来像是老家号码的联系人。
“娥姐，你干什么？”苏念赶紧抢过手机，看着被拉黑的号码，眼里满是慌张，“那些是我老家的邻居，他们有时候会给我报平安。”
“报什么平安？”娥姐的语气冷了下来，“你现在是艺人，不能跟这些不相干的人联系，万一他们跟别人说你的事怎么办？等你在剧组站稳脚跟，我再把他们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苏念攥着手机，指尖发白——那些邻居是养父母的朋友，平时会帮着照顾养父母，现在被拉黑了，她连养父母的消息都没法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可她看着娥姐严肃的脸，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不敢反抗，怕娥姐生气，怕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保姆车在高铁站停下，娥姐带着苏念走进候车厅。候车厅里人来人往，很多人穿着时尚，手里拿着行李箱，和她记忆里镇上的汽车站完全不一样——镇上的汽车站只有一个售票窗口，候车厅里全是塑料椅子，地上总有扔着的烟头和纸屑，养父每次送她去镇上上学，都会把她拉到离垃圾桶最近的椅子上坐，说“这里干净点”。
“别东张西望，跟紧我。”娥姐拉了拉她的胳膊，“你的票是商务座，在二楼候车区。”
苏念跟着娥姐走上二楼，商务座候车区很安静，只有几个人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电脑或者报纸。娥姐找了个位置坐下，从包里掏出一本泡菜国文化手册：“趁现在有空，赶紧看看这个，里面有泡菜国的礼仪和习俗，别到时候别人问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苏念接过手册，封面印着泡菜国的国旗和首尔塔的照片。她翻开第一页，里面写着“见面时要鞠躬，长辈要鞠躬九十度”“吃饭时不能端着碗”，这些陌生的规矩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她心上——她连自己国家的很多礼仪都没学全，却要被迫记住另一个国家的习俗，只为了一个谎言。
这时，苏念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养父发来的短信：“念念，你娘今天早上包了饺子，说等你回来给你煮。你在城里要好好吃饭，别饿着。”
苏念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赶紧低下头，用手册挡住脸，怕娥姐看见。她想起小时候，每次她放学回家，养母都会站在废品站的门口等她，手里拿着刚煮好的饺子，用手语比划着“趁热吃”。那些饺子是用养父捡来的肉票买的，馅料不多，却比她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你怎么了？”娥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抬头看她。
“没……没事，就是有点累。”苏念赶紧擦了擦眼泪，把手机塞回包里。
娥姐皱了皱眉，没再多问，只是催促她：“快点看手册，高铁还有半小时就检票了。”
苏念点点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手册上，可眼睛却总是往手机的方向瞟。她多希望能给养父回一条短信，哪怕只是说一句“我知道了”，可她不敢——娥姐就坐在她旁边，眼神像探照灯一样盯着她，她连拿起手机的勇气都没有。
广播里传来检票的通知，娥姐站起身：“走吧，该检票了。”
苏念跟着娥姐走到检票口，检票员接过她的身份证和车票，核对了信息后，递给她一张高铁票。她看着车票上的目的地——一个陌生的城市，离她的家有一千多公里。她想起养父送她去城里时说的“到了城里要好好照顾自己”，想起养母眼里的泪水，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走上高铁，商务座的座位很宽敞，座椅可以调节成躺椅，旁边还有小桌子和充电口。娥姐把行李放好，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把手册拿出来，继续看。到了剧组，导演可能会让你和顾言对戏，顾言之前在泡菜国留过学，你别跟他聊漏了嘴。”
苏念点点头，拿出手册，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她看着窗外，高铁缓缓开动，站台慢慢后退，最后消失在视线里。窗外的风景从城市变成了乡村，田野里的麦子黄了，像她小时候在废品站旁边看到的麦田。她想起养父曾用三轮车带她去麦田里放风筝，风筝是用捡来的塑料袋做的，飞得不高，却让她开心了一整天。
“别发呆了，跟你说话呢。”娥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我刚才跟你说，顾言喜欢聊泡菜国的美食，你记得我说的那些餐厅，到时候跟他聊的时候，别说错了。”
“我知道了，娥姐。”苏念的声音带着沙哑，她转过头，看着娥姐，“娥姐，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就一分钟，告诉他们我平安。”
娥姐的脸色沉了下来：“说了多少遍了，现在不能打电话！你要是打电话，万一被别人听见，你的人设就毁了！等你在剧组拍完戏，我自然会让你打。”
苏念低下头，不再说话。她攥紧了手里的帆布包，包里的布星星和小铁片硌着她的手心，疼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知道娥姐是为了她的前途，可她也知道，养父母还在废品站的院子里等她的电话，等她的消息，等她回家。
高铁越开越快，窗外的风景像流水一样往后退。苏念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她的白色连衣裙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想起试镜时说的“等我成功了，一定会告诉所有人我的父母是我的后盾”，可现在，她连给他们打个电话都不敢。
她不知道这趟离家的列车会把她带向何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回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回那个在废品站里笑得无忧无虑的苏念。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要戴着“海外练习生”的面具，在那个流光溢彩的名利场里挣扎，而她的家，她的养父母，她的过去，都只能藏在行李箱最底层的毛衣里，藏在帆布包里的布星星和小铁片里，藏在那些不敢说出口的思念里。
高铁穿过一条隧道，窗外瞬间变黑，只有车厢里的灯光亮着。苏念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影子——浅棕色的卷发，精致的妆容，白色的连衣裙，像一个陌生的公主。她伸出手，轻轻触碰车窗上的影子，小声地说：“爹，娘，我会努力的，等我，等我回家。”
声音很轻，被高铁行驶的轰鸣声淹没，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话里藏着多少愧疚，多少思念，多少无奈。列车继续向前行驶，带着她远离家乡，驶向那个充满未知的未来，也驶向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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