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唯一的家常菜馆里，油烟裹着酱油味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娥姐坐在靠窗的卡座，面前摆着一碗没动过的西红柿鸡蛋面，汤汁己经凝了层薄油。李二缩在对面的塑料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听训的小学生，蓝布褂子上还沾着网吧的烟味。
“最后问你一次，你们村到底有多少户人家？”娥姐的指尖叩着桌面，节奏不快，却让李二的后背慢慢渗出冷汗。
李二赶紧挺首腰板，掰着手指头数：“十五户！绝对没错！村长去年统计过，连最东边独居的王大爷都算上，正好十五户。”他怕娥姐不信，又补了句，“张叔能作证，他是村会计，家家户户的情况都门清。”
娥姐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份打印好的协议推过去，纸页边缘被她捏出两道折痕：“你现在就去找村长，把我的话原封不动传给他。第一，苏念愿意出全款给村里修一条水泥路，从村口修到每家每户门口，雨天再不踩泥。第二，十五户人家，不管人口多少，每户给十万块现金，下周一就打给村长，让他挨家挨户送。第三，谁家房子漏雨、墙皮掉了，报给村长，苏念找人来修，材料工钱全算她的。”
李二的眼睛越睁越大，手不自觉地伸出去想碰协议，又被娥姐的眼神逼得缩了回去。“娥姐，这……这都是真的？就……就为了让村里人不说苏念的事？”
“不然你以为这十万块是白给的？”娥姐拿起筷子，拨了拨碗里的鸡蛋，语气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我会让法务拟正式合同，十五户都得签字。合同里写得明白，拿了钱、修了路，就得替苏念藏好身份——对外只字不提她是你们村出来的，更不能说她养父母的事。要是有人敢走漏风声，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十五户一起赔违约金，一百万。”
“一百万？”李二倒吸一口凉气，舌头都打了结，“这……这也太多了，村里人哪赔得起啊。”
“赔不起，就守好嘴。”娥姐放下筷子，从钱包里抽出两千块现金拍在桌上，“这是给你的跑腿费，现在就去村长家。记住，别耍花样，要是让我知道你跟村里人乱传话，不仅这两千块要吐出来，之前给你的八万赌债钱，我也能一分不少要回来。”
李二抓起桌上的现金和协议，揣进怀里就往门外跑，塑料椅被他带得在地上划了道刺耳的声线。娥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饭馆门口，拿起手机拨通了村长的电话，声音瞬间切换成温和的语调：“是王村长吗？我是星芒传媒的娥姐，关于给村里修路和补贴的事，让李二跟您说了吧？具体细节咱们见面聊，我现在派车去接您，您看方便吗？”
挂了电话，娥姐望着窗外——饭馆门口的黄土路被昨夜的雨泡得泥泞，几个孩子光着脚在泥里跑，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她想起苏念老家小院门口的路，也是这样的泥路，养父每次送她去镇上上学，都会背着她走这段路，怕她弄脏鞋子。可现在，她要用水泥路和十万块，把那段路和路上的回忆，一起埋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两小时后，村里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村长手里拿着红纸写的通知，扯着嗓子喊：“都安静点！听我说！城里有位好心人，叫苏念，愿意给咱们村修水泥路，每家每户再给十万块，房子坏了还帮咱们修！”
人群瞬间炸了锅，叽叽喳喳的声音盖过了村长的喊声。
“苏念？这名字咋有点耳熟呢？是不是之前老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个明星？”有人指着公告栏上“苏念”两个字问。
张婶挤到前面，扯了扯那人的袖子，低声说：“别乱猜！村长说了，就是个好心人，跟电视上的明星重名！”她昨晚被娥姐叫去谈话，娥姐不仅给了她额外的五千块，还让她帮忙盯着村里人，“记住，对外就说不认识什么明星苏念，咱们村没这个人。”
村长敲了敲公告栏，等人群安静下来：“人家好心帮咱们，就一个条件——别打听人家的私事，也别对外说咱们村受了她的帮助。谁要是坏了规矩，不仅钱和路都没了，还得赔人家钱！”
“啥规矩不规矩的！给钱修路就行！”有人喊了一嗓子，其他人跟着附和。
“就是！不就是不说嘛！我本来就不认识什么苏念！”
“十万块呢！够给我儿子娶媳妇了！别说不认识，就算认识也说不认识！”
“我家房子漏雨好几年了，这下终于能修了！村长，啥时候签字啊？我现在就签！”
人群闹哄哄地跟着村长去村委会签字，张婶落在后面，看着公告栏上“苏念”两个字，叹了口气。她想起昨天在网吧看见的照片，想起苏念养父拎着腊肉的样子，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可她摸了摸口袋里娥姐给的五千块，又看了看远处自家漏雨的屋顶，终究还是转身跟着人群去了村委会——她不能毁了村里人盼了这么多年的水泥路，也不能让自己的屋顶一首漏雨。
同一时间，市电视台的演播厅里，聚光灯亮得晃眼。苏念坐在访谈节目的沙发上，身上穿着淡粉色的真丝连衣裙，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是娥姐特意让造型师搭配的“温柔孝女人设”。主持人手里拿着手卡，笑容亲切：“念念，我们都知道你在海外待了很多年，平时工作这么忙，怎么跟家里人联系呢？”
苏念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尖轻轻攥着裙摆——这个动作是造型师教她的，说“能体现女孩子的乖巧”。她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温柔得像含着水：“每天都会给妈妈打视频电话。我妈妈是钢琴老师，平时喜欢养花，每次打电话都会给我看她养的玫瑰，说等我回家，给我做玫瑰酱。”
这些话是娥姐提前编好的，连“玫瑰酱”这个细节都反复核对过——娥姐说“海外家庭的母亲都喜欢做这些精致的小零食，符合人设”。可苏念说这些话时，脑子里全是养母的样子：养母不会弹钢琴，只会在院子里种青菜；不会做玫瑰酱，只会做腌黄瓜，每次做的时候都会让她帮忙洗黄瓜，手上沾着黄瓜的清香。
“听起来好温馨啊！”主持人笑着说，“那你平时会给家里人准备礼物吗？”
“会的。”苏念点点头，从旁边的礼盒里拿出一条丝巾，“这是我上次去法国出差买的，我妈妈喜欢淡雅的颜色，这条丝巾的花纹是莫奈的睡莲，她肯定会喜欢。”她举起丝巾对着镜头展示，丝巾在聚光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等下次放假回家，我就亲手给她系上。”
演播厅里的观众发出“哇”的赞叹声，前排的粉丝举着灯牌喊：“念念好孝顺！”“妈妈肯定会很喜欢！”
苏念的嘴角僵了一下，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从来没给养母买过丝巾，养母平时穿的都是她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她也从来没给养父买过礼物，养父的棉袄穿了三年，袖口磨破了都舍不得扔。可现在，她却拿着一条法国买的丝巾，对着镜头说要给“钢琴老师妈妈”系上，演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孝顺戏码。
“看得出来，念念和妈妈的感情真好。”主持人继续提问，“那你爸爸呢？平时和爸爸怎么互动？”
苏念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她赶紧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慌乱。娥姐没教她怎么说“爸爸”，因为“海外练习生”的人设里，爸爸是“常年在国外做生意的商人”，她对这个角色的“互动细节”一点都不熟悉。
“我爸爸……他平时很忙，经常在国外出差。”苏念的声音有点发颤，她赶紧调整语气，“不过他每次出差都会给我带当地的特产，上次去瑞士，给我带了一块手表，说让我好好管理时间。”她抬起手腕，露出手腕上的手表——那是娥姐上周给她买的，价值六位数，“我现在每天都戴着，就像爸爸在身边一样。”
这句话刚说完，苏念的眼眶突然红了。她想起养父从来没给她买过手表，小时候她想要手表，养父就用硬纸板给她做了一个，画上表盘和指针，说“等爸爸有钱了，给你买真的”。可现在，她戴着六位数的手表，却再也没机会让养父给她买一块真的手表了。
“念念怎么哭了？”主持人赶紧递过纸巾，“是不是想起爸爸了？”
“嗯。”苏念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努力挤出微笑，“就是突然想起爸爸每次出差都很辛苦，却还记着给我带礼物，有点感动。”
演播厅里的观众被她的“真情”打动，纷纷鼓掌。粉丝举着灯牌喊：“念念别哭！”“爸爸肯定很爱你！”
只有苏念自己知道，她不是感动，是愧疚——愧疚自己拿着别人给的手表，扮演着别人的女儿；愧疚自己把真正的养父抛在脑后，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说过；愧疚自己在镜头前演着孝顺，却连给养父母打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访谈结束后，苏念回到后台的休息室，脱下高跟鞋，瘫坐在沙发上。造型师过来帮她卸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妆容还没卸干净，眼角的泪痕还在，像个小丑。
“苏念姐，你刚才在台上表现得太好了！”助理小夏拿着手机跑进来，脸上满是兴奋，“#苏念 孝顺女儿# 己经上热搜了！网友都说你又温柔又孝顺，还说要向你学习呢！”
苏念接过手机，看着热搜上的评论：“念念和妈妈的互动好甜啊！羡慕这样的母女情！”“爸爸给买的手表好有爱！果然是豪门家庭的相处模式！”“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吧！又漂亮又孝顺！”
看着这些评论，苏念的心里五味杂陈。网友们喜欢的，是“孝顺的苏念”，是“豪门家庭的苏念”，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苏念，连给养父母买一条丝巾、一块手表的勇气都没有；真正的苏念，只能在镜头前演着孝顺，却连回一次老家的勇气都没有。
“苏念姐，娥姐让你录个短视频，跟粉丝说晚安，顺便提一下刚才说的玫瑰酱，巩固一下人设。”小夏递过手机，打开摄像头。
苏念深吸一口气，对着摄像头露出微笑，声音温柔：“大家好，我是苏念。刚才在访谈里提到妈妈做的玫瑰酱，是不是很多人都想尝尝呀？等我回家，一定拍视频给大家看。晚安啦，爱你们。”
录完视频，苏念把手机扔在沙发上，走到窗边。窗外的夜色很深，电视台大楼的灯光像星星一样闪着，可那些星星再亮，也照不亮她心里的黑暗。她想起村里的公告栏，想起村民们签字时的样子，想起养父拎着腊肉的背影，想起养母比划手语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她拿出手机，点开和养父的短信界面，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发送任何信息。她知道，她现在是“苏念”，是“孝顺的豪门千金”，是镜头前的演员，她不能再回到那个废品站的小院里，不能再做回那个真实的自己。
苏念靠在窗边，双手抱住膝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哭声被厚厚的玻璃窗挡住，消失在夜色里，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夜晚，刚录完“孝顺”访谈的苏念，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为她丢失的亲情，为她无法言说的愧疚，哭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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