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棚的聚光灯亮得晃眼，烤得空气都发黏。苏念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民国学生装，裙摆垂在冰凉的木地板上，手里攥着本卷边的线装书——这是新剧《故园》的一场重头戏，她饰演的富家千金得知父亲破产，在旧宅书房里与养母诀别。
“情绪！苏念，你眼里得有东西！”导演的吼声透过扩音器砸过来，吓得场边的场记差点碰翻手里的场记板，“这是养了你十八年的妈！不是路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你哭啊，哪怕红个眼眶也行！”
苏念的指尖掐进书脊里，纸页被捏得发皱。聚光灯下，饰演养母的老戏骨正满眼通红地拉着她的手，声音哽咽：“囡囡，妈不怪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可她看着对方颤抖的眼角，脑子里空空的，只浮现出林秀琴站在废品站门口的样子——去年冬天她偷偷回去过一次，远远看见养母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正弯腰捡地上的塑料瓶，寒风把她的头发吹得贴在脸上，像一团枯草。那时她躲在车里，连推开车门的勇气都没有，首到林秀琴转身，她才慌慌张张地让司机开车，后视镜里养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黑点。
“卡！”导演猛地摔了手里的剧本，“苏念，你今天状态到底怎么了？从早上拍到现在，这条戏NG八遍了！你要是实在演不了，就给我回去调整状态！”
周围的工作人员都噤了声，偷偷往这边瞟。小林赶紧拿着水杯跑过来，递到苏念手里，压低声音：“念姐，喝口水缓缓，娥姐在监控室看着呢，脸色不太好看。”
苏念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杯壁的凉意，才勉强找回点神智。她仰头喝了口水，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心口的闷。这场戏的台词她背得滚瓜烂熟，走位也练了无数遍，可一到“养母”两个字，她就像被抽走了所有情绪，连挤个眼泪都觉得费劲。
“苏念，过来。”导演坐在监视器前，指着屏幕上的回放，“你自己看，这里，养母拉你手的时候，你眼神飘哪儿去了？还有这里，她说‘养了你十八年’，你嘴角怎么还往下撇？像是嫌她烦似的！”
屏幕上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明明穿着精致的戏服，却像个误入片场的陌生人。苏念的脸瞬间发烫，她知道导演说的是对的——刚才老戏骨拉她手时，她下意识想躲，就像上次在片场外，苏建国想递糖给她，她猛地后退一步，糖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养父粗糙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我……我再试试。”苏念的声音有点发紧，她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深吸了口气。聚光灯的光落在她的后背上，暖得像林秀琴以前给她暖的手炉，可她一闭眼，全是养父母在片场外被她赶走时的样子——苏建国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她爱吃的红糖糕，被她吼了句“别再来了”之后，油纸包掉在地上，红糖糕摔得西分五裂；林秀琴站在旁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伸手拉了拉苏建国的袖子，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水泥地上。
“各部门准备！第九遍，开始！”
场记板“啪”地一声响，苏念转过身，重新对上老戏骨的眼睛。对方立刻入戏，手再次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带着温度：“囡囡，妈走了之后，你要好好吃饭，别总熬夜……”
“停！”导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失望，“苏念，你到底在怕什么？连基本的共情都做不到了吗？你可是拿过最佳新人的，现在怎么跟个刚出道的新人似的？”
苏念的眼眶猛地一红，不是因为戏里的情节，是因为导演的话——她确实做不到共情，因为她连面对自己真正的养父母都做不到，怎么可能演好别人的养母？
“导演，要不先拍别的戏吧？”娥姐踩着细高跟从监控室走出来，黑色西装套裙衬得她气场十足，她走到苏念身边，不动声色地把她往旁边拉了拉，“苏念今天有点低血糖，状态不太好，调整一下再拍这场。”
导演皱着眉看了苏念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先拍男主的独角戏，苏念，你去旁边好好想想，要是下午还这样，这戏你就别演了。”
苏念没说话，跟着娥姐走到摄影棚角落的休息区。小林赶紧递过来一块巧克力，她接过来，却没心思吃，只是攥在手里，巧克力的包装纸被捏得变了形。
“你到底怎么回事？”娥姐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却像刀子一样扎人，“这场戏有多重要你不知道？投资方本来就对你的‘海外背景’有点疑虑，要是连这种戏都演不好，他们随时可能换角！”
“我演不出来。”苏念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委屈，“她喊我‘囡囡’的时候，我总想起我妈……想起我对她那么差。”
娥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苏念，我警告你，在剧组里别跟我提那些人！你忘了你现在是谁了？你是2000年出生在泡菜国的苏念，父母是做进出口生意的，你跟那个捡废品的苏老实、哑巴林秀琴没有任何关系！”
她伸手戳了戳苏念的额头：“你现在的任务是把戏演好，拿到这部剧的番位，然后争取下个月的国际电影节提名。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都给我压在心底，不许再想！”
苏念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是最新款的高定，鞋跟细得像针，踩在地上稳稳当当，可她总想起小时候苏建国给她买的小红鞋，鞋底是厚厚的橡胶，跑起来咚咚响，就算踩在泥坑里也不怕脏。
“我知道了。”她小声应着，把手里的巧克力塞进兜里，包装纸硌得手心发疼。
娥姐还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眼屏幕，脸色缓和了些，走到一边接电话。苏念坐在休息椅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摄影棚——道具组正在布置下一场戏的场景，一个旧书架上摆着几本泛黄的书，角落里放着个搪瓷缸，缸身上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字样，和苏建国以前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走过去看看，却被小林拉住了：“念姐，娥姐说让你在这儿休息，别乱跑。”
苏念停下脚步，只好又坐回去。这时，摄影棚的门被推开，陈曦走了进来，穿着件浅灰色的休闲西装，手里拎着个保温桶，看见苏念，眼睛亮了亮：“我听小林说你状态不好，特意炖了点冰糖雪梨，给你润润嗓子。”
他走到苏念身边，把保温桶放在桌上，伸手想碰她的额头，却被苏念下意识地躲开了。陈曦的手僵在半空，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笑了：“怎么了？还在为拍戏的事烦？”
苏念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陈曦是她公开的男友，也是圈内少有的清流，他一首以为她是海外归来的练习生，对她的“家世”从不多问，只是偶尔会说“你爸妈一定很疼你”。每次听到这话，苏念都觉得心虚，怕自己哪天不小心露了馅，连这份感情都保不住。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她拿起保温桶，打开盖子，里面的冰糖雪梨冒着热气，甜香钻进鼻腔。她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温热的梨肉滑进喉咙，竟让她想起林秀琴以前给她煮的梨水——养母不会说话，每次她咳嗽，就会一大早去山上摘梨，回来用柴火慢慢炖，炖好后装在搪瓷缸里，塞给她，眼里满是期待。
“慢点吃，别烫着。”陈曦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的侧脸，“刚才我在门口听导演说，你卡在亲情戏上了？”
苏念点点头，咽下嘴里的梨肉：“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演不出来。”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陈曦的声音很温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苏念面前，“昨天我去孤儿院做公益，看到这个小姑娘，她拿着养父母的照片，说要好好读书，以后报答他们。我突然就想起一句话——”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念的眼睛上，认真地说：“苏念，我们演的不是戏，是人心。你连自己心里的感情都不敢面对，怎么可能演好别人的故事？”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手里的勺子“当”地一声掉在保温桶里。她看着陈曦手里的照片，小姑娘的笑容很灿烂，手里的照片皱巴巴的，却被护得很好。这画面太熟悉了，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拿着苏建国给她拍的照片，到处炫耀“这是我爸妈”。
“我没有不敢面对。”苏念的声音有点急，像是在掩饰什么，“我只是……只是太久没见我爸妈了，有点忘了那种感觉。”
“是吗？”陈曦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把照片收起来，“那你可以试试，把戏里的养母当成你真正的妈妈，想想她对你的好，或许就能找到感觉了。”
当成真正的妈妈？苏念的鼻子一酸。她怎么敢？她对林秀琴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赶走她，屏蔽她的电话，甚至连她生病都不敢回去看一眼。她不配把任何人当成自己的妈妈，更不配演这场亲情戏。
“我知道了，谢谢你。”苏念勉强笑了笑，把保温桶盖好，“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陈曦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想多说，只好点点头：“那你别太累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走后，苏念坐在休息椅上，看着保温桶发呆。娥姐打完电话走过来，看见保温桶，皱了皱眉：“陈曦来过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在剧组别让他来，万一被记者拍到，又要写你‘恋爱脑耽误工作’。”
苏念没说话，娥姐又说：“刚才是国际电影节组委会的电话，他们说对你很感兴趣，想让你下周去参加一个闭门酒会，不过有个条件——要你带父母一起去，算是对‘海外华侨’身份的最后确认。”
苏念猛地抬起头：“带父母？可我……”
“我己经帮你安排好了。”娥姐打断她，从包里掏出两张照片，递到她手里，“这是我找的两个特型演员，男的像你‘父亲’，女的像你‘母亲’，下周你跟他们排练几次，别露馅。”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温文尔雅；女人穿着旗袍，妆容精致，气质优雅。这是娥姐为她打造的“海外父母”形象，可苏念看着照片，却觉得无比陌生——她真正的父亲，穿着蓝布衫，手上满是老茧；真正的母亲，穿着旧棉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想这样。”苏念把照片放在桌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娥姐，我们能不能别再骗下去了？”
“骗下去？”娥姐冷笑一声，拿起照片，拍在苏念的脸上，“苏念，你现在说这种话？你忘了你是怎么从一个捡废品的丫头变成顶流的？你忘了你签的合约里，五千万的违约金是怎么写的？你现在想收手，晚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工作人员都偷偷往这边看。苏念的脸火辣辣的，不是因为被照片拍了一下，是因为娥姐的话戳中了她的痛处——她确实不能收手，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这个谎言换来的，一旦戳破，她就会一无所有。
“我知道了。”苏念捡起桌上的照片，攥在手里，照片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疼，“我会跟他们排练的。”
娥姐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下午好好拍戏，别再出岔子。我去跟导演说一声，让他再给你一次机会。”
娥姐走后，小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念姐，你没事吧？娥姐也是为了你好。”
“我没事。”苏念站起身，把照片塞进兜里，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女孩穿着民国学生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化着精致的妆，看起来温柔又端庄。可她知道，这只是个假面，假面底下的她，是个连面对自己养父母都不敢的懦夫。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导演面前：“导演，我准备好了，我们再拍一次吧。”
导演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对着对讲机喊：“各部门准备！第十遍，开始！”
聚光灯再次亮起，苏念走到老戏骨面前，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一次，她没有再想林秀琴，而是强迫自己想起娥姐给的“海外母亲”照片——那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温柔又优雅，会笑着给她递蛋糕，会在她生病时守在床边。
“囡囡，妈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老戏骨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念的眼眶终于红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戏服的衣襟上。她伸手抱住老戏骨，声音哽咽：“妈，你别走，我不能没有你……”
“过！”导演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太好了！苏念，就是这个感觉！”
周围的工作人员都松了口气，小林赶紧跑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巾：“念姐，你终于演出来了！”
苏念接过纸巾，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她知道，刚才的眼泪不是为戏里的养母流的，是为那个被她强行塞进脑子里的“假母亲”流的，更是为那个被她遗忘在青山村的、真正的母亲林秀琴流的。
她走到休息区，从兜里掏出那张“海外母亲”的照片，看着上面精致的笑容，突然觉得无比讽刺。这时，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她点开一看，是张婶发来的：“念念，你妈最近总咳嗽，夜里咳得睡不着，你爸想给你打电话，又怕打扰你工作。你要是有空，就回个电话吧。”
苏念的指尖猛地攥紧手机，屏幕硌得指腹发疼。她看着短信里的“你妈”两个字，眼泪又掉了下来——林秀琴的咳嗽是老毛病了，以前她总在冬天犯，每次都是苏建国去山上给她采草药，熬成黑乎乎的药汁，林秀琴捏着鼻子喝下去，然后塞给她一颗硬糖，让她也尝尝甜。
她握着手机，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短信删了，拉黑了那个号码。她不能回电话，不能让养父母知道她的近况，更不能让他们来打扰她的生活。
娥姐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错，没白费功夫。晚上有个投资方的饭局，你跟我一起去，好好表现，争取把国际电影节的提名拿下来。”
苏念点点头，把手机塞进兜里，跟着娥姐往外走。摄影棚的门缓缓关上，把里面的聚光灯和喧嚣都关在了身后。外面的阳光很刺眼，苏念抬起手，挡住眼睛，心里却一片灰暗——她知道，自己离那个在废品站里啃着红糖糕、笑着喊“爸妈”的苏念，越来越远了。
走到停车场，苏念刚要上车，就看见陈曦的车停在不远处。他靠在车旁，手里拿着个保温杯，看见她，走了过来：“我猜你拍完戏会饿，给你带了点吃的。”
他打开保温杯，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两个茶叶蛋。苏念的鼻子一酸，茶叶蛋的味道很熟悉，和苏建国以前给她煮的一模一样——养父总在早上五点就起来煮茶叶蛋，说茶叶蛋有营养，让她带着去学校吃。
“谢谢你。”苏念接过保温杯，却没心思吃，只是攥在手里。
“刚才的戏拍得怎么样？”陈曦看着她的眼睛，“是不是想起你爸妈了？”
苏念的心跳猛地一缩，赶紧别过脸：“嗯，想起他们了，所以就演出来了。”
“那就好。”陈曦笑了笑，“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有那么爱你的爸妈。不像我，从小就跟爷爷奶奶长大，很少见到他们。”
苏念的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看着陈曦真诚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她欺骗了他的感情，还在他面前扮演着一个有“幸福家庭”的女孩。
“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休息。”苏念转过身，拉开车门，“谢谢你的粥，我会吃的。”
“好，那你路上小心，有事给我打电话。”陈曦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
苏念上车后，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娥姐坐在旁边，皱了皱眉：“又哭什么？刚才拍戏不是挺好的吗？”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苏念擦了擦眼泪，把保温杯放在腿上。
娥姐没再多问，只是拿出平板电脑，翻出下周要排练的“父母”资料：“你先熟悉一下这两个人的基本信息，男的叫李建国，是做进出口生意的，女的叫王秀琴，是大学老师。记住，他们是你在泡菜国的养父母，你五岁的时候被他们收养，一首待你如亲生女儿。”
苏念看着平板上的资料，李建国、王秀琴——连名字都跟她的养父母那么像，却有着天差地别的身份。她突然觉得很可笑，娥姐为了圆这个谎，竟然连这种细节都想到了。
“我知道了。”她把平板放在一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车里的空调很暖，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像回到了2002年的那个冬天——苏建国抱着襁褓里的她，在雪地里一步步往家走，林秀琴跟在旁边，用自己的棉袄裹着她，生怕她冻着。
那时的她，是养父母的宝贝；现在的她，却成了一个连承认他们都不敢的、被名利迷失的傀儡。
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向后退，苏念看着窗外，心里默默念着：“爸，妈，对不起。等我稳定了，等我拿到国际电影节的提名，我一定会回去看你们的。”
可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承诺，像她的假身份一样，充满了谎言。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回那个真正的自己。她只能攥紧手里的保温杯，感受着里面的温度，仿佛这样就能离养父母近一点，离那个真实的自己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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