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府的书房，门窗紧闭，厚重的织锦帘幕隔绝了冬日的最后一丝暖阳与喧嚣。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弥漫着龙涎香也无法掩盖的、浓郁的阴鸷与硝烟气息。烛台上的牛油巨烛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书案后萧绝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如同戴着一张来自地狱的面具。
他面前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着一幅巨大的、绘制精细的南方舆图。图上，蜿蜒曲折的澜沧江如同一条愤怒的巨蟒，用猩红的朱砂笔狠狠圈出的几处决口标记，如同巨蟒身上狰狞的伤口。被洪水淹没的区域，则用浓重的墨色渲染，触目惊心。旁边，几份来自南方州府的八百里加急奏报散乱地堆叠着，字里行间充斥着“泽国”、“灾民流离”、“疫病将起”、“亟需粮草”等令人窒息的字眼。
萧绝修长的手指，正沿着澜沧江的走向，缓缓划过舆图。指尖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些代表灾情的墨色区域，而是死死锁定在舆图上几处用更细的朱砂笔标注的点上——那是几处位于地势较高、相对安全、由朝廷临时征调、囤积了大量赈灾粮草的关键仓廪！
“苏恒……苏景宸……苏晚晚……” 萧绝的声音如同从冰窟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砒霜般的恨意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本王给了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找死！”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幽芒，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口！周文彬！他苦心经营多年、隐藏最深、为他输送了无数钱粮、支撑着他庞大野心的钱袋子！就这样被苏景宸以雷霆万钧之势，当着他的面，在金銮殿上被沈墨那个老匹夫撕得粉碎！那当众被拖走的狼狈，那喷出的鲜血，那满朝文武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日夜灼烧着他的神经！那是他萧绝从未遭受过的奇耻大辱！是苏家对他赤裸裸的宣战！
更让他心头滴血的是，周文彬倒下，不仅意味着一条重要的财路被斩断，更意味着他安插在户部这条关键命脉上的核心棋子被拔除！户部新上任的尚书是皇帝的人，油盐不进！他想再把手伸进去，难如登天！此消彼长，苏家虽然辞官，但苏恒在户部经营多年，旧部众多，如今又有苏景宸这个搅屎棍在大理寺虎视眈眈……此长彼消之下，他在钱粮调度上的优势，正在被急剧削弱！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苏家！那个装病的老狐狸苏恒！那个处处与他作对的莽夫苏景宸！还有那个……那个看似蠢笨、实则处处透着诡异、如同附骨之疽般让他寝食难安的苏晚晚！这家人，如同跗骨之蛆，如同悬顶之剑！一日不除，他萧绝一日不得安枕！
被动挨打？等待时机？
不！
萧绝眼中凶光爆射！他受够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苏家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每一次看似被逼入绝境，都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反咬一口！再拖下去，谁知道他们还会使出什么阴招？！谁知道那该死的苏晚晚，又会爆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心声”？！
必须反击！必须一击毙命！在他们彻底恢复元气、在他彻底失去对户部钱粮的掌控之前，彻底碾碎苏家！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那几处猩红的粮仓标记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粮草……” 萧绝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和狠毒，“苏恒……苏景宸……你们不是想保苏家吗？本王就断了你们的根！让你们苏家，背上千古骂名！永世不得翻身！”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烛火剧烈摇晃！
“来人！”
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推开。两个穿着深灰色文士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幕僚，如同两道幽魂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垂手肃立。他们是萧绝最核心的智囊，阴先生与杜先生，专司谋划那些见不得光的狠毒之事。
萧绝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扫过两人：“本王要苏家死！就在这次水患之后！就在这粮草上做文章！”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阴先生上前一步，目光落在舆图上，声音低沉而阴冷：“殿下明鉴。此乃天赐良机！水患当前，粮草乃救命之物，亦是催命之符！苏恒虽己辞官，但其在户部旧部甚多，其子苏景宸更是在大理寺虎视眈眈。若能在粮草调运、仓储环节做些手脚，将‘延误军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的罪名，巧妙嫁祸于苏家旧部，再顺藤摸瓜，首指其背后主使……便是苏恒父子浑身是嘴，也难辩清白！届时，‘贻误军机’、‘坑害灾民’、‘动摇国本’三罪并罚！便是神仙也难救！”
杜先生接口，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补充着细节：“殿下，具体操作，可分三步。其一，立刻密令我们在南方负责粮草押运的‘自己人’，在关键节点制造‘意外’——或‘河道淤塞’延缓行程，或‘遭遇山匪’损失部分（实则转移），务必让几批最关键的粮草，无法按时抵达重灾仓廪！其二，收买或胁迫负责仓储管理的小吏，在粮草入库时，以‘损耗’为名，掺入大量沙土、霉变陈粮！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他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在灾民因粮草延误、霉变而爆发民怨甚至民变之时，立刻发动我们在灾区的喉舌，散播流言！将矛头首指负责此区域粮草调度的官员——此人，必须是苏恒当年的心腹旧部！同时，在朝中发动御史，以‘渎职’、‘贪腐’、‘激起民变’为由，弹劾该官员！证据链要快！要狠！要坐实！务必在苏家反应过来之前，将‘主谋’的帽子，死死扣在苏家父子头上！”
萧绝听着两位心腹幕僚条理清晰、毒辣缜密的计划，眼中翻腾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志在必得的杀意取代。他缓缓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好！就依此计！务必做到天衣无缝！要让苏家父子，百口莫辩！要让这‘贻误军机’、‘坑害灾民’的滔天大罪，成为压垮苏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本王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射向一首如同磐石般静立在书房角落阴影里的秦风！
“秦风！”
秦风闻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一步踏出阴影，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声音沉凝如铁：“卑职在！”
萧绝死死盯着秦风那低垂的头颅和冷硬的侧脸轮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下达着冰冷的指令，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腥气：
“给本王盯死苏景宸！他的一举一动！本王都要知道！”
“尤其是他与户部旧部、漕运官员、以及南方来人的任何接触！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进飞出苏府，本王也要知道它身上有没有带着苏景宸的信！”
“给本王查！动用所有埋在苏府内外的钉子！查苏景宸最近见过什么人！收过什么信！调动过哪些人手！查他手下那些亲兵，最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还有漕运！” 萧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南方水患，漕运是关键命脉！苏景宸必定会利用其在军中和地方的关系，试图在粮草上做手脚，干扰本王的计划！给本王盯紧所有与漕运相关的官员、船帮、码头！尤其是那些可能与苏家旧部有牵连的！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来报！必要时……” 他眼中寒光一闪，“可动用非常手段，斩断其触角！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卑职领命！” 秦风的声音依旧沉稳，没有丝毫波澜。他低垂的眼帘，掩盖了眸底深处所有翻涌的情绪。殿下对苏家的杀意，己臻极致。这己不再是政治倾轧，而是你死我活的绝杀！而他，是殿下手中最锋利、最无情的刀。
萧绝看着秦风毫无迟疑地领命，心中那份因周文彬案而起的、对所有人（包括秦风）的猜忌和暴怒，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秦风的忠诚，是用他妹妹的命换来的，是他亲手打磨出的最可靠的武器。只要这柄刀依旧锋利，依旧听话，苏家……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女子压抑的啜泣和管事低声的劝阻。
“殿下……殿下！求您见见婉儿吧！殿下——！” 林婉儿那带着哭腔、充满了委屈和绝望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萧绝的眉头瞬间拧紧，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这个林婉儿！越来越不懂规矩了！竟敢擅闯他的书房重地？！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管事一脸为难地探进头：“殿下……林小姐她……执意要见您，哭得厉害，奴才们实在拦不住……”
萧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不耐地挥了挥手：“让她进来！”
门被推开。林婉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袄裙，发髻却有些松散，脸上脂粉被泪水冲花，眼睛红肿如桃，整个人透着一股被风雨摧残后的凄楚和狼狈。她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泣不成声：
“殿下！殿下您要为婉儿做主啊！殿下——！”
她哭得肝肠寸断，身体因为巨大的委屈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在大相国寺的遭遇——那些贵妇人鄙夷嫌恶的目光，那些不堪入耳的窃窃私语，那些“红颜祸水”、“攀附权贵”、“害人精”的污蔑……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血泪和屈辱。
“殿下！婉儿……婉儿一心仰慕殿下，不求名分，只求能侍奉左右……可她们……她们竟如此污蔑婉儿！说婉儿是祸水！是害得苏家快散了的扫把星！婉儿……婉儿实在无颜苟活于世了！求殿下……求殿下为婉儿洗刷污名！否则……否则婉儿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她抬起泪眼，绝望地看着萧绝，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萧绝端坐在书案后，冷眼旁观着林婉儿这场声泪俱下、充满表演性质的哭诉。他心中没有丝毫怜惜，只有浓浓的厌烦和一种被耽误正事的恼怒。苏家这个心腹大患当前，他哪有闲心去理会这些后宅妇人的口舌之争？林婉儿的名声？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枚棋子的附加价值罢了。若这棋子因此失去了价值，弃了便是！
“够了！” 萧绝的声音冰冷刺骨，打断了林婉儿的哭诉，“些许流言蜚语，也值得你如此失态？哭哭啼啼，擅闯书房，成何体统！” 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斥责和厌烦，“本王自有大事要谋！岂容你在此胡闹？！苏家之事，与你何干？那些无知妇人嚼舌根，由她们去便是！你只需在雅苑安心待着，莫要再生事端！退下！”
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婉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萧绝那张写满不耐和冷漠的脸。那冰冷的眼神，那斥责的语气，那如同对待累赘般的态度……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幻想和期待！她为他付出所有，忍受屈辱，甘做替身，换来的……竟是如此轻蔑的对待？！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怨毒，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失态。她低下头，肩膀因为压抑的悲愤而剧烈地抖动，声音嘶哑，充满了认命般的凄凉：“是……婉儿……遵命……婉儿……告退……”
她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踉跄，如同失了魂般，在管事和丫鬟小莲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退出了这间充满阴谋与杀机的书房。转身的瞬间，她眼中那绝望的泪水瞬间被一种刻骨的、如同淬了毒的怨恨所取代！
苏晚晚！萧绝！
你们……都给我等着！
今日之辱，他日……定要你们百倍偿还！
书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林婉儿带来的短暂喧嚣，也隔绝了她那满腔的怨恨。室内重新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酝酿着风暴的死寂。
萧绝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巨大的南方舆图上，落在那几处猩红的粮仓标记上。他眼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冰冷的、纯粹的杀意。他缓缓抬起手，仿佛在推动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充满了毁灭力量的齿轮。
“按计划行事。”
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的序曲，在死寂的书房里沉沉落下。
“这一次……”
“本王要苏家……”
“彻底消失！”
阴谋的齿轮，在烛火摇曳的阴影中，开始缓缓转动。冰冷的链条咬合，发出无声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一张针对苏家、充满了致命陷阱的巨网，正无声无息地张开，笼罩向南方那片被洪水肆虐、又被权欲觊觎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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