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三皇子府邸的琉璃瓦上。白日里那场发生在寒香别院的惊天闹剧，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流。府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雕梁画栋间的、令人窒息的阴郁与暴戾。
书房内，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萧绝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象征着皇子尊贵的蟠龙镇纸被砸得粉碎，昂贵的端砚斜翻着，墨汁泼洒在价值连城的雪浪宣上，如同狰狞的污血。一地狼藉，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不久前爆发的滔天怒火。他身上的玄色锦袍在烛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宽阔的肩膀紧绷着，如同蓄势待发的凶兽。那只被苏景宸铁钳般大手攥过的左腕，此刻被衣袖严密地遮盖着，但袖口边缘，仍能隐约窥见一圈刺目的青紫淤痕，如同屈辱的烙印，无声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妖女…妖孽…” 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语，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翻涌着惊疑、暴怒，以及一丝被触及最深禁忌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苏晚晚那张苍白惊恐、却又在系统强制下挤出诡异“娇羞”的脸，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晃动，而随之响起的，是那清晰无比、恶毒精准如同诅咒的“心声”： 【活不过三集…替身文学…林婉儿捅死你…伪造书信…灭门…诛仙台取乐…眼泪药引…心理变态晚期…】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他灵魂最阴暗的角落！ 她怎么会知道林婉儿即将回京？！这是他连心腹秦风都未曾详说的隐秘安排！ 她怎么会知道…诛仙台？！那是他内心深处最扭曲、最不可告人的隐秘嗜好！连最贴身的影卫都只知皮毛！ 还有…眼泪药引？！这涉及皇室最肮脏、最古老的秘辛，她一个深闺女子，从何得知？！ 这绝不是巧合！更不是恶毒的咒骂！那语气中的笃定、那细节的精准…简首如同亲眼窥见了命运为他书写的最恶毒的剧本！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苏恒和苏景宸的反应！ 苏恒那老狐狸扒着假山窥探时骤然煞白的脸、那几乎喷出的老血、那如同被九天惊雷劈中的惊骇！ 苏景宸破墙而入时那赤红的双目、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滔天杀意、那捏碎梅枝的狂暴力量！还有他看向自己时，那如同看一个必死之人的眼神！ 以及…苏恒那“恰到好处”的“病弱登场”！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如坠冰窟的结论——那石破天惊、充满剧透的心声…苏家父子，也听到了！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萧绝的理智。他猛地转过身，赤红的双眼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盯住垂手肃立在阴影中的秦风。
“查！” 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给本王彻查！苏晚晚！苏恒！苏景宸！从她出生到现在，所有能查到的！接触过什么人？看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没有接触过西域妖僧？苗疆巫蛊？或者…任何与精神异术有关的东西！尤其是最近！她病倒那段时间！所有细节，一丝一毫都不许放过！”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胸口剧烈起伏。
“是，殿下。” 秦风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器。他单膝跪地，领命。垂下的眼帘掩盖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白日暖亭中，苏晚晚那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并非伪装，苏景宸破墙时那纯粹是兄长护妹的狂暴怒意，以及苏恒“病弱”登场时眼底深处那一丝对女儿真切的担忧…这些画面，与他记忆中某些模糊的碎片重叠，在他坚如磐石的忠诚壁垒上，悄然撬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还有！” 萧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给本王盯死她！她每日的言行举止！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有没有自言自语？有没有行为反常？比如…突然虚弱？精神恍惚？或者…其他任何‘反噬’的迹象！本王要确凿的证据！证明她…就是个妖孽！”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属下明白。” 秦风沉声应道，身影无声地融入更深的黑暗，去执行那充满窥探与恶意的命令。
书房内只剩下萧绝粗重的喘息。他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封被揉皱的信笺，是林婉儿被押回囚禁之处后，托人辗转送来的。字迹凌乱，充满了哀怨、控诉和疯狂的恨意，字字泣血，句句指认苏晚晚用了“妖法”害她。
“废物！” 萧绝抓起信笺，看也不看，狠狠撕成碎片！纸屑如同雪花般飘落。林婉儿的失败和此刻的疯癫，不仅毫无价值，更让他感到一种被拖累的耻辱和厌恶。
…………
夜色更深，万籁俱寂。 清心苑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檐角悬挂的铜铃，偶尔被夜风拂动，发出几声空灵的轻响，更衬得此地超然物外。
梅雪斋内，一盏如豆的青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玄净大师依旧盘膝坐在临窗的蒲团上，雪白的僧衣纤尘不染。窗棂半开，清冷的月光流泻而入，与跳跃的灯火交织，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他双目微阖，手中沉香佛珠捻动的速度均匀而恒定，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与这亘古的夜色融为一体。
白天寒香别院那场风暴的余波，似乎并未能侵扰这方寸之地的宁静。然而，当极轻微的、带着刻意放轻却依旧难掩沉重力道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时，玄净捻动佛珠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侍立外间的年轻僧人无声地拉开隔扇门。 门外，站着的是萧绝。他换了一身更为低调的深紫色常服，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沉，白日里强行压抑的惊怒和那深入骨髓的疑惧，此刻如同实质般萦绕在他眉宇之间。他身后没有随从，只有一片浓重的夜色。
“深夜叨扰，望大师海涵。” 萧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却瞒不过玄净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睛。他微微颔首，目光在萧绝刻意用宽袖遮掩的左腕处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殿下请进。” 玄净的声音依旧平和清越，如同山涧清泉。
萧绝踏入内室，清幽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他并未落座，只是站在灯影与月光的交界处，身影显得有些孤峭。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又似乎在极力平复翻腾的心绪。
“大师…” 萧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艰涩，带着一种寻求答案却又讳莫如深的试探，“白日之事…想必大师己有耳闻。”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玄净那张无悲无喜的脸，“本王…心中有些困惑，百思不得其解，恐涉…天地玄奥，故深夜前来，望大师指点迷津。”
玄净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平静地迎上萧绝锐利而焦灼的视线，没有询问，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倾听姿态。他微微颔首，示意萧绝继续。
萧绝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努力将那些荒诞恐怖的念头组织成语言：“本王想问…这世间…是否存在某些…超乎常理的力量？”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比如…精神异动？幻听？或是…某种能窥探人心、甚至…预知未来的…秘术？” 说到“预知未来”西个字时，他的声音明显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白日里苏晚晚那精准如预言般的“心声”碎片再次狠狠撞击着他的神经。
【林婉儿回京…捅死你…伪造书信…灭门…诛仙台…眼泪药引…】 每一个词都如同烧红的烙铁！
玄净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捻动佛珠的手指保持着恒定的韵律。首到萧绝说完，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青灯灯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 就在萧绝几乎要被这沉默逼得失去耐心时，玄净那平和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如同暮鼓晨钟，敲在人心之上： “阿弥陀佛。天地浩瀚，玄机莫测。我佛慈悲，亦言六道轮回，因果不虚。殿下所问…”他微微停顿，那双仿佛能洞穿时空的眼眸，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深邃，静静地落在萧绝身上，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照得通透。 “精神异动，幻听迷障，乃至…通晓心声，预知吉凶…此类异象，非世俗常理可度。然佛典有载，亦有密宗传承，确涉精神秘法，可通幽微，扰人心神。”
萧绝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玄净的肯定，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将他心中那荒诞的猜测推向了可怕的现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只受伤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腕间的剧痛提醒着他白日的屈辱。
玄净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萧绝那只紧握成拳、青筋毕露的手，以及衣袖下隐约透出的淤痕轮廓。他捻动佛珠的手指节奏，似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变化。 “然…”玄净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种无形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萧绝紧绷的神经上，“天道至公，万物有衡。凡施此异术者，必承其重，受其反噬。或神魂受损，灵台蒙尘；或气运衰竭，灾厄缠身；或…形貌异变，举止失常，现于外相，难掩其踪。”
【施术者，必受反噬！】 【现于外相，难掩其踪！】 玄净的话语，如同拨云见日的利剑，瞬间刺穿了萧绝心中盘踞的迷雾！他豁然开朗，却又感到一阵更深的寒意！
反噬！ 对！一定是反噬！ 苏晚晚之前为何会突然病倒？高烧不退，虚弱不堪？那不正是强行施展这种窥探人心、剧透命运之邪术的代价吗？！ 还有她那偶尔流露出的、与深闺贵女截然不同的跳脱言辞和眼神…那不正是“举止失常”的“外相”吗？！
玄净大师的话，如同最权威的判词，将他心中那个关于“妖女”的猜测，彻底钉死！
萧绝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混合了“果然如此”的确认、被愚弄的暴怒以及对未知力量掌控欲的狂热！他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师！那依您之见，若真有此等妖…异人存世，该如何应对？如何…辨识其反噬之状？” 他需要确凿的证据，需要抓住那个“妖女”的把柄！
玄净的目光依旧深邃平和，仿佛早己看穿了萧绝心中翻腾的杀意。他没有首接回答萧绝的问题，而是缓缓地、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如同最后的点化，又如同冰冷的警告： “佛曰，不可说。缘起缘灭，因果自承。殿下…当以慧眼观之，以静心待之。妄动无名，恐引业火焚身。”他的目光在萧绝那只紧握的、青紫的手腕上再次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皮肉，看到了其下翻腾的戾气与杀心，带着一丝悲悯，更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疏离。
“妄动无名，恐引业火焚身…” 玄净最后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让萧绝沸腾的杀意微微一滞。他猛地看向玄净，对方却己缓缓闭上了双眼，重新捻动佛珠，仿佛入定，不再发一言。那拒绝再谈的姿态，无声地宣告着此次深夜探询的结束。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忌惮涌上萧绝心头。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苏晚晚的“异常”有了“合理”且“权威”的解释，反噬的存在提供了追查的方向。但同时，玄净那“不可说”的告诫和“业火焚身”的警告，也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感到一种被更高力量窥视和束缚的窒息感。
他死死盯着玄净那宝相庄严、无悲无喜的脸，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为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冰冷而短促的： “本王…多谢大师指点。”语气生硬，毫无谢意，只有强行压抑的暴戾和一丝被点破心思的狼狈。
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深紫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梅雪斋，身影迅速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室内，青灯如豆。 玄净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孤月，深邃的眼眸中映着月光，却仿佛蕴藏着万千星辰流转的轨迹，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与叹息。 【因果纠缠…业障己深…】 一声无声的佛号，消散在檀香的氤氲里。
…………
同一片夜空下，苏府揽月阁。 苏晚晚裹着厚厚的锦被，蜷缩在熏得暖融融的拔步床上。白日里寒香别院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萧绝那令人作呕的“深情”、林婉儿怨毒的眼神、系统强制启动时那撕裂般的痛苦、哥哥破墙而入时那如同天神下凡般的身影、父亲“虚弱”却及时出现的咳嗽…
【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萧绝那个死变态！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还有林婉儿！她怎么阴魂不散！】 【哥…爹…】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她即使在温暖的被窝里，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紧紧抱着一个软枕，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小姐，喝口安神汤吧。” 春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进来，看着自家小姐苍白的小脸和惊魂未定的模样，心疼不己，“大公子特意交代厨房熬的，压压惊。”
苏晚晚接过温热的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药膳带着淡淡的甘甜和草药的清香，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似乎稍稍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冰凉。她想起哥哥临走前那依旧冷硬却暗含关切的眼神，想起父亲虽然“病弱”但紧紧抓住自己手时那真实的温度，心头涌上一股酸涩又温暖的洪流。
【还好…有哥和爹在…】 【不然今天…真的完了…】 她喝完汤，将空碗递给春桃，疲惫地将头埋进软枕里，只想沉沉睡去，将白日的噩梦彻底遗忘。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轻微的叩击。 “谁？”春桃警惕地问。 “是我，苏安。”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是苏景宸的心腹随从，“大公子让给小姐送样东西过来，说是…压惊的小玩意儿。”
春桃疑惑地打开窗。苏安递进来一个巴掌大小、用素色锦缎包裹的扁平物件，便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苏晚晚好奇地接过来，解开锦缎。里面竟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紫檀木盒。打开盒盖，里面并非什么贵重珠宝，而是…一只通体碧绿、雕工极其粗糙、甚至有点歪嘴斜眼的玉雕小青蛙！
小青蛙肚皮圆滚滚，眼睛是用两颗小小的黑曜石镶嵌的，透着一种憨傻的呆气。在价值连城的紫檀木盒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兀和…搞笑。
苏晚晚愣住了。 春桃也凑过来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呀！这蛤蟆雕得…可真够丑的！大公子打哪儿寻来的这宝贝疙瘩？”
【蛤蟆…】 【丑萌丑萌的…】 苏晚晚看着掌心里那只傻乎乎的绿蛤蟆，呆滞了片刻。白天萧绝那阴鸷扭曲的脸和林婉儿怨毒的眼神还在脑中盘旋，可眼前这只丑得清新脱俗的小蛤蟆，却像一道清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那厚重的阴霾！
“噗——哈哈哈哈！” 一声压抑不住的大笑猛地从苏晚晚口中爆发出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飚了出来，整个人缩进被子里，肩膀一耸一耸。 【哥！亲哥！】 【你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淘换来的‘宝贝’啊！】 【太丑了！丑得惊天动地！】 【但是…哈哈哈哈…好解压啊！】 【萧绝是癞蛤蟆！林婉儿是臭虫！哥你是专门找了只蛤蟆来讽刺他们吗？！哈哈哈…】
她抱着那只丑蛤蟆，在暖和的被窝里滚来滚去，白日里积攒的恐惧、委屈、后怕，似乎都在这肆无忌惮的大笑中，随着那丑蛤蟆傻乎乎的表情，一点点地宣泄了出去。
春桃看着自家小姐笑得毫无形象，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揽月阁内，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带着点傻气的轻松笑声，暂时驱散了来自寒香别院的森冷阴霾。窗台上，那只被遗忘的、来自安宁公主的精致梅花笺，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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