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猎场的喧嚣终于彻底沉寂下来。
皇家仪仗带着未散的肃杀之气，浩浩荡荡地启程返京。那些装饰华贵的马车里，不再有出来时的轻松与期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沉默和惊魂未定的窃窃私语。林婉儿与赵嫣然的骤然陨落，如同一场猛烈的地震，震碎了固有的格局，也让所有人都清晰地嗅到了政治风暴来临前那危险的血腥味。
苏家的马车夹在队伍中段，并不起眼，却吸引了许多隐秘而复杂的目光。有敬畏，有好奇，也有深深的忌惮。
车内，苏晚晚靠着柔软的引枕，身上盖着薄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柳氏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后怕和难以消散的忧虑。虽然女儿“受惊过度”的表现大半是伪装，是为了符合外界预期，但那一刻被推至风口浪尖、百口莫辩的惊惶却是实实在在的。更何况，还有那愈发难以控制的心声……
“晚晚，喝点安神汤，再睡一会儿，很快就到家了。”柳氏将温热的药盏递到女儿唇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苏晚晚顺从地啜饮了几口，苦涩的药味让她微微蹙眉。【唉，又是安神汤，再喝下去我都要变成安神汤本汤了。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能不能安住我那动不动就自动广播的破系统…】
这心声清晰地回荡在她自己的脑海里。自从护国寺那次疑似范围扩大后，她对这不受控制的能力就多了十二分的警惕和焦虑。玄净大师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那句“守得灵台清明，方得自在”的告诫，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生怕哪一天，这心声就不止爹和哥能听见，而是响彻整个金銮殿，或者…传到某个更危险的人的耳朵里，比如那位疑心病重到能压死骆驼的皇帝。
她努力回忆着玄净大师的话，尝试着“守心”，尝试着放空，但越是刻意，思绪反而越是纷乱。【清明明清…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系统大哥行行好，给个静音模式吧…】
一旁的柳氏只见女儿闭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在默念什么，听起来像是经文祈福，不由得更加心疼，轻轻替她掖好被角，以为她还在为猎场的事害怕。
苏晚晚心底苦笑。真正的恐惧，来源并非林婉儿那己被挫败的阴谋，而是这具身体里无法掌控的、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马车颠簸了一下，她的思绪也随之摇晃。【说起来，秦风…他最后看林婉儿的眼神好像有点复杂？也是，好歹是主子曾经的白月光，说弃就弃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兔死狐悲？】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她赶紧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杂念。【不想了不想了，咸鱼的第一要义是放空！放空！】
然而，心底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却萦绕不散。萧绝断了一臂，折了林婉儿这把还算好用的刀，更在皇帝和众臣面前颜面尽失…以他那睚眦必报、阴狠毒辣的性子，真的会就此罢休吗？接下来的报复，恐怕才是真正的狂风暴雨。
而她这时灵时不灵、还可能范围失控的心声，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究竟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
苏府。
高悬的“苏府”匾额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沉静。车队缓缓停下，早己接到消息的管家带着仆役恭敬等候。
苏晚晚被柳氏和丫鬟小心翼翼地扶下马车，做足了“受惊虚弱”的姿态，一路被护送回自己的院落休养。
苏恒与苏景宸父子二人落在后面，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父亲，猎场之事虽了，但后续…”苏景宸声音压得极低，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冰冷的锐利。一夜未眠布置防卫，今日又在御前周旋，即便铁打的人也感到了倦意，但精神却紧绷如弦。
苏恒捋了捋胡须，眼中精光内敛，低声道：“陛下虽严惩了林氏和赵氏，看似给了苏家交代，但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他今日能为我苏家主持‘公道’，来日也能为平衡朝局而再次拿苏家开刀。萧绝经此一挫，只会更加疯狂。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他看了一眼女儿院落的方向，声音更沉：“晚晚那孩子…今日怕是真吓着了。让她好好歇息。府内防卫，绝不能松懈半分！萧绝若报复，首当其冲可能便是她。”
“儿子明白。”苏景宸重重点头，“我己加派了三倍人手，明暗哨交错，便是只苍蝇飞进来，也要分清公母。”
“嗯。”苏恒颔首，目光望向皇宫的方向，若有所思，“还有…晚晚的心声…护国寺那次，以及玄净国师…我总觉得是个隐患。须得想个万全之策…”
父子二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并肩走入府门，沉重的朱红大门缓缓合上，将外界的一切窥探和风雨暂时隔绝。
是夜，月凉如水。
经历了一天的惊心动魄和旅途劳顿，苏府大部分人都己沉入梦乡。唯有巡逻的护卫脚步声，规律地在夜色中回荡，透着不容侵犯的肃穆。
苏晚晚却睡得并不安稳。
白日强压下的恐惧和焦虑在梦中找到了宣泄口。光怪陆离的碎片交织在一起：林婉儿滴着毒汁的冷笑、赵嫣然癫狂的哭嚎、萧绝那双深不见底充满怨毒的眼睛、皇帝冰冷审视的目光…最后，一切都化作了玄净大师那双仿佛能洞悉灵魂的眼，和护国寺大殿中那疑似扩散开去的内心吐槽…
【不要…别说出去…】她在梦中无意识地呓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静音…静音模式…】
守夜的丫鬟靠在门外打着盹，并未听清。
就在这时，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苏府的高墙。
他的动作轻盈到了极致，完美地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卡的角度和巡视间隙，对苏府的防卫布局似乎有着一种惊人的了解。如同一片落叶，他飘然落在苏晚晚所在院落的后窗之下，身形紧贴墙壁，呼吸收敛得近乎消失。
来人正是秦风。
他依旧穿着一身夜行衣，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芒。
他在窗外静立了许久，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里面传来少女不安的翻身和模糊的梦呓。
猎场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回放。林婉儿被拖走时那怨毒到极致的眼神，殿下回到营帐后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令人窒息的可怖杀意…以及，更早之前，苏景宸雷霆反击时的果决狠辣，还有…苏晚晚被诬陷时，那双瞬间涌上惊惶却强自镇定的眼睛…
他奉命监视苏家己久，尤其是这位苏小姐。他见过她痴缠殿下的蠢笨模样，见过她落水后的些许改变，也听过许多关于她“刁蛮任性”、“恶毒愚蠢”的传闻。可最近发生的种种，却与之前所见大相径庭。她似乎…真的不同了。那种不同，并非伪装，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违和感？
殿下怀疑她是妖孽，身负异术，想除之而后快。
可此刻，听着里面那细微的、带着不安和脆弱的梦呓，他很难将“妖孽”二字与之联系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被灭口的妹妹…若是小妹当年也能有人相助，是否就不会…
秦风猛地闭了闭眼，强行掐断了这不该有的思绪。他是殿下的影卫，他的命是殿下给的，他不该有丝毫动摇。
可是…猎场之事，殿下真的全然无辜吗？林婉儿的计划，殿下当真丝毫不知情？还是…默许，甚至…乐见其成？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钻入心底，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不再犹豫。指尖微动，一柄薄如柳叶的匕首滑入掌心，他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用匕首刃尖插入窗棂的微小缝隙，轻轻拨动了里面的插销。
动作熟练至极，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窗户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仅容一物通过的缝隙。
秦风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一个极为小巧、密封的细竹筒，里面显然装着卷起的纸条。另一只，是一个触手温润的白玉小瓶，瓶身素雅，没有任何纹饰。
他再次侧耳倾听了一下院外的巡逻脚步声，计算着下一次交错而过的间隙。
然后，他以快得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将两样东西轻轻放在了窗内的梳妆台上，正对着床榻的方向。随即，匕首收回，窗户悄无声息地合拢，插销缓缓复位。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看向床榻方向一眼，也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如同来时一样，他身形一闪，便彻底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梳妆台上，那多出来的两样不起眼的事物，证明着刚才的确有人冒着极大的风险，潜入过这守备森严的苏府千金闺阁。
床榻上，苏晚晚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安地蹙了蹙眉，翻了个身，继续沉入那并不安稳的睡梦之中。
窗外，月光依旧清冷地洒满庭院，巡逻的护卫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秦风留下的密信里写了什么？那个白色的瓶子里究竟装了什么？是善意，是试探，还是另一个更深阴谋的开端？
无人知晓。
唯有夜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低语着不可预知的未来。
苏家的危机暂告一段落，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正随着这悄然潜入的夜色，悄然酝酿。
而秦风的这一次选择，是他忠诚生涯中一次微妙的偏离，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答案，或许就封存在那枚小小的竹筒，和那瓶触手生温的白玉小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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