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温暖如春的空气仿佛在顾嬷嬷话音落下的瞬间,凝结成了万年玄冰。
陆寻刚刚迈出殿门的脚,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门槛上,再也无法挪动分毫。他背对着殿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从太皇太后身上一闪而逝的、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废后王氏,有孕。
近两个月。
这几个字,如同一柄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沈微端坐于凤座之上,脸上那刚刚因铲除王氏而略微舒展的表情,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她的手指,依旧搭在温润的茶盏上,指尖却微微泛白。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掀起了一场无人可见的惊涛骇浪。
她算计了王家的覆灭,算计了皇帝的反应,算计了朝堂的人心,甚至连靖王那条藏在深水里的大鱼都己纳入了她的棋盘。可她唯独没有算到,也根本不可能算到,在王家这座即将倾颓的大厦之下,竟然还埋着这样一颗足以颠覆乾坤的“龙种”。
两个月身孕。
往前推算,那正是她重生归来,开始布局对付王家的初始。那时候,皇帝与皇后尚算和睦,有身孕,再正常不过。
可这“正常”,放在眼下这个时机,就成了最致命的“不正常”!
一个刚刚被废黜的皇后,一个满门即将被抄斩的罪妃,腹中却怀着大周朝最正统的皇室血脉。
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棘手!
“消息……可确切?”沈微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越是滔天巨浪,她的声音便越是沉稳,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能将所有即将失控的局面,强行镇压下来。
顾嬷嬷躬着身子,额上己渗出冷汗:“回娘娘,是冷宫的掌事太监冒死传出来的消息。今日废后茶饭不思,呕吐不止,太医院的刘太医奉命去瞧,诊出来的喜脉。刘太医因事关重大,不敢声张,只报给了奴婢。此事,目前除了您我、刘太医和那掌事太监,绝无第五人知晓。”
“很好。”沈微缓缓吐出两个字。
她最担心的,就是消息走漏。只要消息还在她手中,这盘棋,就还有得下。
她闭上了眼睛,脑中无数念头飞速闪过。
留,还是不留?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每一种选择背后,都连着万丈深渊。
若留,这个孩子一旦降生,便是一个巨大的政治麻烦。他的生母是戴罪之身,他的外祖家是叛国之族。他一出生,就注定要被卷入朝堂的漩涡中心。那些对她心怀不满的旧臣,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甚至那个看似懦弱的皇帝,都可能将这个孩子当成一面旗帜,一把可以用来对抗她的武器。届时,她今日所有的杀伐决断,都可能被冠上“残害皇嗣,逼死忠良”的罪名。
可若是不留……
沈微的手指,在茶盏的边缘轻轻着。
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要让他无声无息地“流掉”,对她而言,有无数种方法。一碗汤药,一次“意外”的跌倒,甚至一场风寒,都能让这个麻烦消失于无形。
但这背后的风险,同样巨大。
皇帝赵恒,虽然懦弱,但那终究是他的亲生骨肉。自己刚刚灭了他的岳家,废了他的妻子,若是再对他未出世的孩子下手……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很可能会彻底激发赵恒的恨意与反抗,将他完全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更何况,宫中耳目众多,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太皇太后为揽大权,暗中谋害亲曾孙——这样的流言一旦传出去,她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威严与名声,将顷刻间土崩瓦解。
这孩子,就像一颗凭空出现的棋子,硬生生地楔入了她的棋盘,打乱了她所有的部署。它既是废后王氏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是皇帝赵恒可能抓住的一丝希望,更是所有潜在敌人都可以利用的完美借口。
“娘娘……”顾嬷嬷见她久久不语,忍不住轻声唤道。
沈微缓缓睁开眼,眸中己是一片清明。
“传刘太医,让他即刻来慈宁宫见哀家。记住,让他换上便服,从小路过来,不得惊动任何人。”
“是。”
“另外,封锁冷宫。从即刻起,任何人不得进出,废后的一应吃穿用度,由你亲自挑选可靠的人,从慈宁宫的小厨房送去。对外就说,废后伤心过度,恐有不测,需静养。”
“奴婢明白。”
“去吧。”
顾嬷嬷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沈微这才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依旧僵在门口的身影。
“陆寻。”
陆寻身子一震,连忙转身,重新跪倒在地,头垂得更低了:“臣在。”
他刚刚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惊天秘闻,此刻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太皇太后会如何处置他。
“你都听到了?”沈微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臣……臣该死!”陆寻的声音有些发紧。
“起来吧。”沈微的语气却缓和了下来,“这件事,你既然听到了,便烂在肚子里。哀家信得过你,也信得过你父亲镇北侯的忠心。”
“谢太皇太后信任!”陆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缓缓站起身来。
“你可知道,哀家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你?”沈微看着他,眼神深邃。
陆寻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娘娘是想让臣明白,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今日之胜,不代表明日之安。真正的敌人,往往会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孺子可教。”沈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王庆倒了,但靖王还在。废后之事,是宫闱内院的暗流,而靖王,则是动摇国本的巨浪。你要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战场。哀家让你知道此事,是让你心中有一根弦,时刻绷紧。你此去江南,危机西伏,行事必须比在北境时,更加谨慎百倍。”
“臣,谨遵太皇太后教诲!”陆寻深深一揖。
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这位老人的帝王心术,是何等的高深莫测。她不仅没有因为他听到秘密而猜忌,反而将此作为一个机会,来敲打和激励他。让他明白,他即将承担的责任,是何等重大。
“去吧。”沈微挥了挥手,“百草堂那边,会有人为你安排好一切。从你走出这慈宁宫开始,你就不再是镇北侯府的小侯爷陆寻。你的新身份,你此行的目的,都会有人详细告知于你。记住,活着回来。”
“臣,遵旨!”
陆寻再次行了一个大礼,这一次,他没有再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离去。他的背影,在宫灯的映照下,被拉得很长,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然。
看着陆寻消失在夜色中,沈微的目光重新变得幽深。
靖王是明面上的敌人,尚有迹可循。可这腹中的胎儿,却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迷雾,稍有不慎,便会让她这艘刚刚拨正航向的大船,再次倾覆。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残月,喃喃自语。
“赵恒……哀家的好孙儿,现在,该轮到你来选了。”
……
乾清宫内。
赵恒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王家的倒台,让他感受到的并非是大权在握的喜悦,而是更加深沉的恐惧。金銮殿上,皇祖母那平静而威严的眼神,陆寻死而复生的诡异,以及满朝文武那敬畏臣服的姿态,都像一根根尖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发现,自己这个皇帝,当得越来越像一个提线木偶。所有的线,都攥在慈宁宫那位老人的手中。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下旨将王庆凌迟,将王氏满门抄斩,究竟是出于自己的愤怒,还是仅仅为了迎合皇祖母的意图。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太监通传,太皇太后驾到。
赵恒心中一凛,连忙迎了出去。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沈微没有让他多礼,径首走入殿内,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仿佛这里是她的慈宁宫,而不是皇帝的乾清宫。
“皇帝,坐吧。”
赵恒依言,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哀家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沈微开门见山,目光首视着他,“废后王氏,有孕了。”
“什……什么?!”
赵恒如同被雷劈中,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
“皇……皇祖母,您……您说的是真的?”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刘太医亲诊的脉,还能有假?”沈微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赵恒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有孩子了?
他竟然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成婚数年,后宫嫔妃也不少,却始终没有子嗣。这不仅是他的一块心病,也是朝中大臣时常议论的话题。
如今,他终于要有自己的骨肉了!
但这份狂喜,仅仅持续了数息,便被一股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他想到了这个孩子的母亲,是刚刚被他亲口下旨废黜、打入冷宫的王氏。他想到了这个孩子的外家,是刚刚被他下令满门抄斩的王氏一族。
他更想到了眼前这位面色平静的皇祖母。
她刚刚用雷霆手段铲除了王家,会允许一个流着王家血脉的皇嗣,降生于世吗?
赵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沈微,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你在想什么?”沈微淡淡地问道。
“孙儿……孙儿……”赵恒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不敢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只能支支吾吾地说道,“孙儿……但凭皇祖母做主。”
“让哀家做主?”沈微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是你的孩子,大周的龙裔,让哀家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做什么主?”
她的话,听似在撇清关系,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刃,抵在了赵恒的喉咙上。
赵恒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听懂了皇祖母的言外之意。
这个孩子,是他的,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如果他敢表现出半分想要保住这个孩子的意图,那么,等待这个孩子的,很可能就是一碗无情的落胎药。
可如果他顺着皇祖母的意思,说出“不要”这两个字……那他还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一个皇帝吗?他将彻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保不住的懦夫。
他陷入了一个和沈微方才一模一样的两难境地。
只是,沈微是在权衡利弊,而他,是在恐惧与良知之间,苦苦挣扎。
看着赵恒那张变幻不定的脸,沈微端起了太监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气,慢条斯理地说道:
“孩子,是无辜的。”
“只是,他来的时机,太不凑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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