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清宫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那名来自北境的信使，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他身上的征尘与汗水，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印记。满朝文武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上那个脸色煞白的年轻人身上。
赵恒死死地攥着那封来自雁门关的军报，单薄的绢帛在他手中被捏得不成形状。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毕露。
陆寻……死了？
那个前不久还在京城飞扬跋扈、被他视作心腹大患的纨绔子弟，那个被皇祖母亲手点为“破虏校尉”、寄予厚望的将门虎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北境的悬崖之下？
赵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怕的不是陆寻的死。说实话，对于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他心中甚至有几分快意。他怕的，是陆寻死后，那足以将整个大周都掀翻的滔天巨浪！
镇北侯陆百川，手握北境三十万大军，一生征战，刚硬如铁。如今独子惨死，这位北境之王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挥师南下，质问他这个皇帝治下不严，连一个功臣之后都护不住？
更让他恐惧的，是慈宁宫里那位刚刚才显露出雷霆手段的皇祖母。
陆寻是她亲手提拔的，是她强势回归后，在朝堂上落下的第一枚关键棋子。如今，这枚棋子就这么碎了。这不仅仅是打镇北侯府的脸，这更是明晃晃地一巴掌，扇在了太皇太后的脸上！
以皇祖母的脾性，她会如何震怒？她会不会认为，这是有人在向她示威，在挑衅她的权威？
一想到那双洞悉一切、冰冷威严的眼睛，赵恒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陛下，此事……此事非同小可啊！”兵部尚书第一个站了出来，声音沉重，“陆校尉乃朝廷命官，镇北侯独子，如今在军中遇袭，生死不明，必须彻查！给镇北侯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上附和之声西起。官员们心思各异，有的真心为国家栋梁的陨落而惋惜，有的则是嗅到了政治风暴来临的气息，急于站队。
赵恒定了定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传朕旨意……命北境大营，不惜一切代价，搜寻陆校尉下落！另，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即刻成立专案，调查此事！务必……务必水落石出！”
他一连用了几个“务必”，却依旧无法掩饰内心的慌乱。他现在只想尽快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出去。
……
消息传到坤宁宫时，王皇后正在精心修剪一盆名贵的白牡丹。
听到心腹女官的回报，她捏着金剪刀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一抹难以抑制的喜色，从她的眼底深处浮现出来。她熟练地剪下一朵开得最盛的牡丹，放在鼻尖轻嗅，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弧度。
“死了？当真？”
“回娘娘，千真万确。据说是失足坠崖，尸骨都未必能寻全。”
“哈，哈哈哈哈！”王皇后终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她将那朵牡丹狠狠地掷于地上，用金丝绣鞋碾了碾：“本宫还当他是什么人物，原来不过是个短命的莽夫！太皇太后又能如何？她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她选中的棋子，自己就一脚踏空，摔得粉身碎骨！”
在她看来，陆寻的死，就是上天对她们王家最大的眷顾。那个老太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倚仗的武将势力，如今，这个连接点断了。镇北侯府与慈宁宫之间，便再无瓜葛。
“去，立刻派人出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兄长。”王皇后吩咐道，“让他安心在武库查账，不必再理会外面的风风雨雨。那个老太婆，现在怕是己经方寸大乱，再没精力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不多时，刚刚得到消息的王庆也匆匆赶来。兄妹二人屏退左右，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真是大快人心！”王庆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声音洪亮，“那陆家小子一死，陆百川便成了断了根的老树，再也蹦跶不起来了！太皇太后想借镇北侯府来压制我们王家，简首是痴人说梦！”
“正是此理。”王皇后得意地笑道，“兄长，看来我们的‘拖’字诀是对的。你看，我们什么都没做，敌人自己就倒下了。接下来，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看着那个老太婆为她那不成器的棋子伤心欲绝便好。”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胜券在握的自信。
他们完全沉浸在对手意外出局的喜悦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真正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他们更不会想到，陆寻的“死”，非但没能斩断慈宁宫的布局，反而成了一剂最猛烈的催化剂，将沈微所有的计划，都提前推向了高潮。
……
慈宁宫内，依旧是那般宁静。
当赵恒带着满心的惶恐与不安，踏入这座宫殿时，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个安详地倚在软榻上，捻着佛珠的皇祖母。
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这里无关。
“皇祖母……”赵恒的声音干涩，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沈微的眼睛。
沈微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皇帝来了。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出了什么大事？”
“皇祖母……”赵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那封军报高高举过头顶，“孙儿……孙儿无能！北境传来急报，陆寻他……他在巡查防务时，不幸遇袭，坠崖身亡了！”
他说完，便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等待着那意料之中的雷霆之怒。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到来。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赵恒等了许久，只听到“啪嗒”一声轻响，仿佛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他悄悄抬眼，只见皇祖母手中的那串蜜蜡佛珠，己经断了线，温润的珠子散落了一地。
而沈微，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那双总是蕴含着无尽智慧与威严的眼睛，此刻竟变得有些空洞，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你说……哪个陆寻？”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就是……就是镇北侯的儿子，孙儿前些时日，听您懿旨，封他为破虏校尉的那个陆寻。”
沈微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哀家……哀家不信。”她喃喃自语，伸出干枯的手，似乎想要去拿那封军报，却几次都未能成功。
顾嬷嬷连忙上前，将奏报拾起，呈到她面前。
沈微的目光落在绢帛上，看着那一个个刺眼的字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好一个……坠崖身亡……”
她没有哭喊，没有咆哮，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一行清泪，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这无声的悲伤，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让赵恒感到心惊肉跳。他宁愿皇祖母对他大发雷霆，也好过现在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皇祖母，您……您别太伤心了，保重凤体要紧啊！”赵恒慌忙劝慰道，“孙儿己经下令三司会审，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陆家一个交代！”
“交代？”沈微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含泪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簇冰冷的、骇人的火焰。
“哀家才提拔了他几天？哀家才刚刚夸他一句‘孺子可教’！人，就没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扎在赵恒的心上，“他们不敢冲着哀家来，便冲着哀家看重的人去！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打哀家的脸！是在告诉哀家，这大周，还轮不到我这个老太婆来管事！”
“皇祖母息怒！孙儿不敢！绝无此事！”赵恒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沈微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顾嬷嬷连忙上前为她抚背顺气。
“好……好啊……”沈微喘息着，眼中却闪烁着一股决绝的光，“查！给哀家往死里查！你不是让王庆去查禁军武库吗？告诉他，哀家只给他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他要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让他提头来见！”
“还有内务府的账！宗人府的乱！一桩桩，一件件，都给哀家加快！哀家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之下，究竟藏了多少魑魅魍魉！”
她情绪激动，话音未落，便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娘娘！”
“皇祖母！”
慈宁宫内，瞬间乱作一团。
赵恒手忙脚乱地扶着昏过去的沈微，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他只觉得，自己彻底激怒了这位执掌大周几十年的老人。为了平息她的怒火，别说三天，就算是一天，他也必须逼着王庆交出结果来！
在太医和宫人们的一片忙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当沈微被扶入内殿，躺在凤榻上时，她那紧闭的双眼，眼角最后的那滴泪水滑落之后，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如深渊般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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