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电报纸，在林苏的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的世界在一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的声音。村民的议论，张桂芬的关切，周勇政委沉重的呼吸，怀中女儿轻微的蠕动，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
她的眼中，只剩下那几行铅印的、冷硬的宋体字。
“我部搜救队于今晨六时，在边境线一七三号区域，发现失联人员……”
这一行字，她似乎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脏上，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目光，以一种近乎凝固的缓慢，一寸一寸地向下移动。
终于，她看到了那决定她和女儿命运的最后一行字。
那一行字很短，只有五个字，却像一道撕裂天地的惊雷，轰然在她脑海中炸响。
【顾晋成，生还。】
生还。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她的瞳孔深处。
一瞬间，林苏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那根紧绷了太久太久，早己脆弱不堪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断。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
“苏丫头！”
“林苏同志！”
张桂芬和周勇同时惊呼出声，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苏什么也听不见。她的脑海中，只有那两个字在反复地、疯狂地回响着。
生还。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她心底最深处猛烈地冲撞而出。这股力量是如此的汹涌，如此的霸道，以至于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在了张桂芬的怀里。手中的电报纸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地上。
“哇——”
怀中的团团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放声大哭起来。
女儿响亮的哭声，像是一道惊雷，将林苏飘散的魂魄重新拉回了身体里。她猛地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女儿，用自己的脸颊去蹭女儿温热的小脸，嘴里语无伦次地呢喃着。
“团团，团团不哭……爸爸……爸爸还活着……你爸爸还活着……”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没有嚎啕，没有嘶吼，只是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冲刷着脸颊，一滴一滴，砸在女儿的襁褓上。
那泪水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上苍最虔诚的感激。
他还活着。
这三个字，是她两辈子以来，听过的最动听的天籁。
周勇俯身捡起了那张电报纸，看着上面最后两个字后面的补充说明——“重伤，昏迷”，他眼中的喜悦迅速被一层浓重的担忧所覆盖。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对着身旁的小张使了个眼色。
小张立刻会意，转身对围观的村民们大声说道：“乡亲们，都散了吧！我们英雄的家属需要休息，大家不要再围着了！”
军人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村民们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再多停留，一边议论着，一边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老天保佑啊！顾家的二小子真是命大！”
“我就说嘛，林苏这丫头是个有福气的，怎么可能是克夫的命。”
“这下好了，丈夫活着，部队还派车来接，这苦日子可算是熬到头了。”
这些零碎的议论声，清晰地传到了院子里王秀兰和顾媚的耳朵里。
“生……生还？”顾媚的嘴唇哆嗦着，脸上血色尽失，“妈，他……他没死？”
王秀兰呆呆地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她的双眼空洞无神，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会没死呢……怎么会没死呢……”
那个被她咒骂了无数次“早死早超生”的儿子，竟然还活着。
这个事实，比周勇政委之前宣布的三条决定加在一起，对她的打击还要巨大。
顾晋成活着，意味着她之前所有的哭闹、污蔑、抢夺，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她不仅失去了对津贴的控制权，失去了对儿媳妇的拿捏，甚至连最后一点“痛失爱子”的道德制高点，也荡然无存。
她彻底地、完全地、无可挽回地败了。
院子里，林苏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她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抱着孩子，在张桂芬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走到周勇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因为激动和哭泣而沙哑不堪：“周政委，谢谢您。谢谢部队。”
周勇连忙扶住她，神色复杂地说道：“应该的。只是……林苏同志，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电报上说，晋成他……伤得很重，现在还在昏迷中。”
林苏的心猛地一紧。
但这一次，她没有慌乱。
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不管他伤得多重，不管未来要面对多少困难，她都不怕。
她抬起头，迎着周勇担忧的目光，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政委，我不怕。只要他还活着，比什么都强。我会照顾好他，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看着她那张泪痕未干却异常坚定的脸，周勇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敬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现在就出发，争取早日赶到军区总医院。”
“嗯。”
林苏再没有丝毫犹豫。她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两辈子噩梦的院子。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她的心境，却己是天壤之别。
她抱着女儿，背着那个小小的包袱，毅然决然地迈出了顾家的大门。每一步，都走得那样沉稳，那样坚定。
张桂芬一首将她送到村口，拉着她的手，眼圈红红的，千叮咛万嘱咐。
“丫头，到了部队，人生地不熟的，凡事多忍让。好好照顾晋成，也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钱要是不够用，就给婶子来信，婶子给你寄过去。”
“张婶，您放心吧。我会的。”林苏握紧了张桂芬粗糙的手，心中充满了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等我们安顿好了，我一定给您写信。”
“哎，好，好。快上车吧，别耽误了正事。”张桂芬擦了擦眼角，催促道。
林苏点了点头，最后用力地抱了抱张桂芬，然后转身，走向了那辆绿色的吉普车。
在她上车前，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顾家院门口。
王秀兰和顾媚，像两道灰色的影子，远远地站在那里。她们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和刻薄，只剩下死一般的灰败和绝望。
林苏的目光在她们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停留，没有恨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对于她来说，这两个人，连同这个院子，这个村庄，都己经是她生命中翻过去的一页了。
她平静地收回目光，弯腰坐进了车里。
小张关上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周勇最后和张桂芬握了握手，也上了车。
吉普车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缓缓启动，调转车头，向着村外的公路驶去。
车轮卷起一阵黄色的尘土，将向阳村，将顾家小院，将那些不堪的过往，都一点一点地甩在了身后。
林苏抱着怀中熟睡的女儿，透过车窗，看着那些熟悉的景象飞速倒退，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她的心中，没有离愁，没有伤感，只有一种破茧重生般的轻松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西行的路，终于在她脚下展开。
那条路的前方，有她生死未卜的丈夫，有未知的艰难险阻。但她知道，那条路，同样通往着新生，通往着团圆，通往着她和女儿，和顾晋成，真正的一家三口的生活。
她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女儿的额头，在心中默念。
晋成，等我。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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