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随着赵刚那个郑重的军礼而画上了句号。走廊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宋建明看着眼前这个单薄却挺拔的女人，目光中那抹纯粹的欣赏，几乎毫不掩饰。他戎马半生，见过无数坚强的军属，但在如此年纪，经历这般大悲大喜的冲击后，还能保有这份清醒、理智与大义的，却是凤毛麟角。
他缓缓走上前，对着林苏，竟也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弟妹，我是宋建明。是顾晋成父亲的老战友。你……很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
这句没头没尾的夸赞，让林苏有些怔愣。她下意识地看向周勇，却见周勇的脸上也带着一丝探寻。显然，对于顾晋成父亲的过往，他知道的也并不比自己多。
“宋副部长，您……”林苏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客气地回应。
“叫我宋叔叔吧。”宋建明摆了摆手，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线条柔和了几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周政委，能不能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我想和弟妹，单独谈谈。”
周勇立刻明白了过来：“当然。宋副部长，林苏同志，请跟我来。”
他领着几人，来到了住院部一楼的一间空置的值班室。房间不大，但很干净。周勇安顿好他们，又给每人倒了一杯热水，道：“你们谈，我和赵刚在外面守着。”
说完，他便带着依旧眼眶通红的赵刚，退了出去，并体贴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了林苏和宋建明两个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林苏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提了起来。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位高权重的大校军官，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会揭开一个她从未触及过的世界。一个关于她丈夫顾晋成的，被深埋的秘密。
最终，还是宋建明先开了口。他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看着林苏，温和地问道：“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刚满月。叫团团。”提起女儿，林苏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团团，团团圆圆，好名字。”宋建明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情，但很快，又被一种沉重的追忆所取代。他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弟妹，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有很多疑问。其实，今天我和赵刚过来，一是为了看看晋成，二就是为了见你。”
他看着林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顾晋成，他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英雄连长。他更是一个英雄的儿子。他的父亲，名叫顾卫国，是我曾经的老班长，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顾卫国。
这个名字，林苏是第一次听到。在她的认知里，顾晋成和婆婆王秀兰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向阳村人。她只知道他的父亲早逝，却从不知晓，他竟也是一名军人，甚至是一位英雄。
宋建明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的目光穿透了墙壁，望向了远方。
“那是在西南边境的一次任务中，老班长为了掩护我们几个新兵撤退，独自一人引开了敌人。最后，他拉响了身上最后一颗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那一年，他才二十六岁。而我，就是他拼死救回来的新兵之一。”
他的声音很平稳，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但那份深藏在岁月之下的沉重与悲壮，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林苏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二十六岁。
和现在的顾晋成，差不多的年纪。
“老班长牺牲后，被追授了一等功。可那时候，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晋成，才刚满三岁。”宋建明说到这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我们这些被他救回来的人，都发过誓，一定要替他照顾好妻儿。可是……我们食言了。”
他转回头，看着林苏，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歉疚。
“老班长的妻子，也就是晋成的母亲，在老班长牺牲后不久，就因为悲伤过度，加上积劳成疾，也跟着去了。我们找到向阳村的时候，只看到了年幼的晋成，被他的叔叔婶婶，也就是王秀兰一家收养。”
林苏的瞳孔，猛地一缩。
王秀兰……不是顾晋成的亲生母亲？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难怪！
难怪王秀兰对待顾晋成，从来没有半分母子亲情，只有无尽的索取和压榨。难怪她能那么理所当然地霸占着他的津贴和汇款，却对他这个“儿子”的死活漠不关心。
原来，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当时我们看王秀兰一家对他还算不错，也就放了心。我们提出想把晋成接到部队大院来抚养，但被他们拒绝了。他们说，那是顾家唯一的血脉，必须留在村里。后来，我们这些老战友，有的调任，有的转业，渐渐地，就和那边断了联系。我们只是每年，都以组织的名义，给他们家寄去一笔抚恤金和补助。”
宋建明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声音里充满了懊悔。
“我们都以为，有了那笔钱，晋成的日子会过得很好。我们都以为，他会在叔叔婶婶的照顾下，平安长大。首到前几天，我们从周政委的汇报材料里，才知道了晋成这些年……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才知道王秀兰那个毒妇，是怎么磋磨他的！我们……我们对不起老班长啊！”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林苏终于明白，为什么顾晋成明明那么优秀，却在家里活得像个外人。为什么他每个月寄回那么多钱，王秀兰母女却还觉得理所当然。
原来，她们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摇钱树，一个可以榨取英雄抚恤金的工具！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她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公公顾卫国感到不值，更为自己的丈夫，感到彻骨的心疼。
他该是在怎样冰冷和苛待的环境下，一个人默默地长大，然后又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和他父亲一样的道路。
“这些事，晋成他……知道吗？”林苏的声音有些发颤。
宋建明摇了摇头：“他应该不知道。当年他太小了，王秀兰他们，是绝不会告诉他真相的。他们只会让他以为，自己是欠了顾家的。”
林苏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
是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顾晋成那近乎愚孝的顺从。因为他从小就被灌输，是叔叔婶婶收养了他这个“累赘”，他欠了他们天大的恩情。
“弟妹，”宋建明看着她，神情无比郑重，“过去的事，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疏忽了。但从今往后，我们绝不会再让你们母子，受半点委屈。”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之前交给周勇的那个厚厚的信封，放在了林苏面前的桌子上。
“这里面，是三千块钱，还有两千块的国库券。是我们这些受过老班长恩惠的老家伙们，凑的一点心意。钱不多，你先拿着，给晋成补补身体，也给团团买些好东西。”
三千块钱！
林苏被这个数字，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工资只有三西十块的年代，三千块钱，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般的巨款！
她下意识地便要将信封推回去：“不，宋叔叔，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你必须收下！”宋建明的态度，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这不只是钱，弟妹。这是我们欠了顾家二十年的债！是我们这些本该照顾他的人，失职的补偿！你若是不收，就是不肯原谅我们这些叔叔伯伯。”
他的话，说得太重了。
林苏看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一时间进退两难。
宋建明看出了她的犹豫，放缓了语气：“弟妹，你就当是替晋成，替团团收下的。晋成这次伤得这么重，后续的营养和康复，都需要花钱。孩子还小，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拿着这笔钱，你们的日子，也能宽裕些。”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这钱的来路，都是清清白白的。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从自己这么多年的工资和津贴里，一点点攒出来的。”
林苏的眼眶，又一次了。
她知道，她无法再拒绝。这个信封里装着的，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群铁血军人，对牺牲战友最深沉的怀念，和最愧疚的补偿。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那个信封，慢慢地收了过来。
“谢谢……谢谢各位叔叔伯伯。”
“这就对了。”宋建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指着信封，说道：“对了，我之前跟周政委提过一句密码，怕他误会。其实，那不是取钱的密码。”
他看着林苏，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那是我和老班长之间的约定。老班长牺牲的那天，是七月二十一日。他有一块随身带了很多年的军功章，背后的编号，是‘八一七二一’。八一，是建军的日子。七二一，是他牺牲的日子。这个数字，我们这些被他救回来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
八一七二一。
林苏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这个数字。它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
那不仅仅是一个编号，那是一个英雄，用生命书写的最后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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