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珍的脸色，在短短几秒钟内，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她死死地盯着林苏怀中那张酷似顾晋成的婴儿脸庞，呼吸都变得紊乱起来。那双原本温婉的眼睛里，此刻正掀起一场剧烈的风暴。
她当然认得。
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二十多年前，她那苦命的堂姐苏雯，心心念念的那个孩子。
而眼前这个自称王秀兰儿媳的年轻女人，带着孩子，被一个神情冷峻的军人监视着，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诡异和危险。
“我……我快下班了。有什么事，出去说。”苏玉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飞快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刘建军，然后对林苏说了一句。
说完，她便迅速地脱下白大褂，拿起自己的布包，匆匆从药房的侧门走了出来。
林苏抱着孩子，默契地跟了上去。刘建军自然也是寸步不离。
三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卫生院。
外面的天色，己经渐渐暗了下来。水乡的傍晚，空气中带着一丝凉意。
“这里说话不方便，去我家吧。”苏玉珍低着头，脚步很快，声音也压得很低。
这正是林苏想要的结果。
“好，那太麻烦您了，苏阿姨。”林苏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
苏玉珍的家，就在卫生院后面不远的一条小巷里。那是一座典型的江南民居，两层的小楼，门前有一条清澈的河水流过，河边还系着一条乌篷船。
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草药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但收拾得一尘不染。
“你们……先坐。”苏玉珍放下布包，给他们倒了两杯热水，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她的目光，始终不敢与刘建军对视，只是时不时地，会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飞快地瞥一眼林苏怀里的孩子。
“苏阿姨，是这样的。”林苏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决定先发制人，将戏演全。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刘建军，然后用一种为难而又恳切的语气，对苏玉珍说道：“我们这次来，一是想跟您打听一下赵家村的具置。我婆婆她……走得突然，我们做晚辈的，总得让她入土为安。二是……您也看到了，孩子病了，这天也晚了。我们带着……带着我婆婆的……实在是不方便住招待所。”
她的话，点到即止。但“带着我婆婆”这几个字，己经足够让苏玉珍明白，那辆停在镇外的卡车上，装的是什么。
这番话，既是说给苏玉珍听的，更是说给刘建军听的。她在不动声色地，为自己今晚必须留宿在此处，制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刘建军没有说话，但他紧锁的眉头，说明他也在为住宿的问题犯难。带着一口棺材，确实不可能住进任何一家旅店。而让林苏母女在卡车上过夜，更是不可能。
如果能暂住在“亲戚”家，无疑是当下最稳妥、最合理的解决方案。
苏玉珍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她看着林苏那张清秀而坚定的脸，又看了看她怀中那个病恹恹的孩子，再想到镇外那辆卡车上装着的、那个她恨了一辈子的女人的尸骨，她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自己己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拒绝吗？
她看着那个孩子，那张流淌着苏家血脉的脸。她做不到。
“赵家村……”苏玉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桐乡县，没有叫赵家村的地方。”
这个回答，在林苏的意料之中。
“啊？”她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震惊和慌乱，“怎么会？难道……难道我真的记错了？”
她转头看向刘建军，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自责：“刘同志，这……这可怎么办啊？我……我是不是把事情给办砸了？”
刘建军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任务目标消失了。这意味着，他们接下来的一切行动，都失去了方向。
“嫂子，您别急。再仔细想想，老人家还说过什么别的线索没有？”他的语气虽然依旧沉稳，但己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林苏低下头，做出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
而此刻，苏玉珍却开口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冷静，仿佛己经做出了某种决定。
“虽然没有赵家村，但我确实是王秀兰的远房表姐。”她看着林苏，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我们……很多年没联系了。她娘家，其实是在邻县的海宁，一个叫赵家堰的地方。是不是……你听岔了音？”
海宁，赵家堰。
这个凭空出现的地名，让林苏和刘建军，都同时愣住了。
林苏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没想到，苏玉珍不仅瞬间理解了她的困境，而且，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她编造出一个如此完美的、可以衔接下去的谎言！
这个女人，不简单！
她绝对是盟友！而且，是一个智慧、冷静、胆识过人的强大盟友！
林苏强压下内心的激动，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赵家堰？对对对！好像就是这个名字！哎呀，你看我这记性！”
她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那份懊恼与庆幸，演得淋漓尽致。
刘建军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目标再次出现，虽然绕了个弯，但总算没有彻底中断。
“那……从这里去海宁，远吗？”他立刻追问。
“不近。”苏玉珍摇了摇头，“开车也得大半天。而且路不好走。你们今天，肯定是走不了了。”
她顺理成章地，将话题引到了住宿上。
“天色不早了，孩子又病着。你们……要是不嫌弃，今晚就在我这儿将就一晚吧。”她看着林苏母女，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我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家里就我一个人。楼上还有空房间。”
这个提议，对于眼下的困境来说，简首是天降甘霖。
刘建军几乎没有犹豫。
“那……就太打扰您了。”他站起身，对着苏玉珍，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代表部队，感谢您对英雄家属的帮助。”
“不用客气。”苏玉珍避开了他的目光，淡淡地说道。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刘建军没有立刻离开，他以“需要安顿车辆和司机”为由，仔细地询问了苏玉珍家周围的环境，以及镇上哪里可以买到食物和日常用品。
林苏知道，他这是在尽职尽责地，为接下来的监视工作，勘察地形。
苏玉珍的回答，滴水不漏。她指点了镇上唯一的小卖部和饭馆的位置，又告知了可以让卡车停靠的、镇子东头的那个废弃的旧码头。
一切交代完毕，刘建军才终于告辞。
“嫂子，您和孩子先休息。我安顿好就过来。”他临走前，对林苏说道。
“好，你路上小心。”
看着刘建军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扇木门，被缓缓地关上。
“吱呀”一声轻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林苏和苏玉珍，以及那个仍在熟睡的孩子。
空气中，那股紧绷的、充满了试探与戒备的气氛，终于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苏玉珍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靠在门后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脸色，依旧苍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场与刘建军的周旋，对她而言，耗费了巨大的心神。
林苏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孩子，静静地看着她。她知道，现在，需要给对方一点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许久，苏玉珍才终于抬起头，她的目光，牢牢地锁定了林苏。
那眼神，不再有任何的伪装和掩饰，只剩下无尽的疑问、悲伤，和一丝深藏的、被重新点燃的希望。
“你……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他……晋成，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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