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印着宋体字的信纸，轻飘飘地落在院子的尘土里，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白色蝴蝶。
可是在林苏眼里，那不是信，也不是蝴蝶，而是她用尽了两辈子力气才勉强撑起的一片天，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塌了，碎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顾媚幸灾乐祸的讥讽，王秀兰贪婪急切的呼吸，甚至怀里女儿细弱的哭声，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落在地上的白纸，和上面那句冰冷的“正式通报”。
通报什么？
通报他回不来了吗？
通报她和女儿从此成了无根的浮萍，成了烈士的遗孀和遗孤吗？
前世的绝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再一次将她笼罩。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和无助，顺着脚底的泥土，一寸寸地爬上她的西肢百骸，冻结了她的血液，也冻结了她的灵魂。
她抱着女儿，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哎哟，这是怎么了？装死给谁看呢？”顾媚尖酸刻薄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这死寂的氛围，“做了什么亏心事，看到信就吓成这样？该不是在外面偷了人，被我哥发现了吧！”
王秀兰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张掉在地上的信纸。她看不清上面的字，但她看清了林苏那张瞬间惨白如纸的脸。
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但对林苏来说不是好事，对她王秀兰而言，却未必不是。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的脑海。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像一头饿狼扑向猎物，伸手就要去捡那封信。
“给我看看！”
就在王秀兰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张信纸的瞬间，一道黑影更快地扑了过去。
是林苏！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和怀里的女儿整个身体都扑了下去，死死地将那封信压在了身下。
“哇——”
怀里的团团被这剧烈的动作吓到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啼哭。
这哭声，像是一道惊雷，将林苏混沌的意识劈开了一道缝隙。
她不能倒下。
她绝对不能倒下！
如果信里的内容真的是最坏的那种结果，那这封信就绝不能落到王秀兰母女的手里。她太清楚她们的为人了，她们会拿着这封信，像拿着一道圣旨，名正言顺地将她们母女扫地出门，然后心安理得地霸占顾晋成用命换来的抚恤金。
她和团团，就真的连最后一丝活路都没有了。
“你给我起来！”王秀兰见信被压住，气急败坏地伸手就来拽林苏的胳膊，“这是我儿子的信，你凭什么不让我看！你这个丧门星，是不是信上写了你什么丑事，你不敢见人！”
林苏的头磕在坚硬的黄土地上，疼得眼冒金星。但她只是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护住身下的信和怀里的女儿，任由王秀兰撕扯。她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泥土里，仿佛要从这冰冷的大地中汲取一丝力量。
“放手……这是我的信！”她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沙哑得不像话。
“你的信？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儿子的？信也是我儿子的！”顾媚也冲了上来，对着林苏的后背又踢又打，“妈，跟她废什么话，把她拽开！”
母女俩一左一右，像两只疯狗，对着扑在地上的林苏拳打脚踢。
林苏疼得浑身发抖，却始终死死护住最重要的东西。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护住孩子，护住信！
混乱中，那张被她压在身下的信纸，被撕扯的力量从她身下滑了出来一角。
王秀兰眼睛一亮，也顾不上再打，连忙趴下身子，一把抓住了那个角，用力向外一扯！
“嘶啦——”
一声脆响，信纸被扯掉了一大半。
王秀兰如获至宝，立刻举到眼前，贪婪地阅读起来。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团团凄厉的哭声和母女三人粗重的喘息声。
林苏趴在地上，看着王秀兰手里那半张决定她命运的纸，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王秀兰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起初是疑惑，因为上面的许多军事术语她看不懂。接着，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其中一行字上，瞳孔猛地收缩。然后，是震惊，是不敢置信，最后，这一切复杂的情绪，都化为了一种扭曲到极致的怨毒和疯狂。
“啊——！”
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像是夜枭啼哭，充满了悲痛，却更充满了怨恨。
“我的儿啊！我的晋成啊！”王秀兰猛地将手里的半张信纸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地上，然后像疯了一样冲向林苏，双手掐向她的脖子。
“都是你！你这个扫把星！克夫的丧门星！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是你！”
害死了？
这三个字，像三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林苏的耳朵，刺穿了她的耳膜，搅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原来，真的是最坏的结果。
那个在信里承诺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男人，那个在照片上笑得一脸英气的男人，那个她两辈子的丈夫，就这么……没了？
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从喉咙里涌了上来。
脖子被王秀兰死死掐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林苏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哭喊和咒骂也渐渐远去。
死了也好。
她想。
就这么死了，去陪他，也算是全了夫妻情分。不用再挣扎，不用再算计，也不用再面对这吃人的人世了。
可是……团团呢？
她的团团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黑暗，照进了她即将熄灭的意识深处。
她要是死了，她可怜的女儿，她才刚满月的团团，落在这对豺狼虎豹般的老虔婆和小姑子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前世女儿的惨状，再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不！
不可以！
她可以死，但她的女儿必须活着！好好地活着！
求生的意志，在一瞬间爆发。林苏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抬起膝盖，狠狠地顶在了王秀兰的肚子上。
王秀兰吃痛，闷哼一声，掐着她脖子的手松了力道。
林苏趁机翻过身，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反了你了！你还敢动手！”王秀兰缓过劲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苏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儿子尸骨未寒，你这个凶手就敢打婆婆了！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怎么不一道雷劈死这个祸害啊！”
她一边哭嚎，一边就势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撒起泼来。
“我苦命的儿啊！你在部队吃苦受累，保家卫国，却娶了这么个黑心肝的婆娘！她把你克死了，现在还要打死你亲娘啊！没天理了啊！”
顾媚也立刻反应过来，冲着院子外面就哭喊起来：“快来人啊！杀人啦！我嫂子把我哥克死了，现在还要打死我妈啊！”
母女俩一唱一和，瞬间将林苏钉在了“克夫”、“弑婆”的十字架上。
周围的邻居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探出头来。很快，顾家的院门口就围了不少人，对着院内指指点点。
林苏撑着地，慢慢地坐起身。她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丝，目光冷得像冰。
她看着在地上撒泼打滚的王秀兰，看着在一旁煽风点火的顾媚，看着门口那些不明真相、窃窃私语的邻居，心中一片悲凉。
这就是她丈夫用生命保卫的人民。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家。
他尸骨未寒，他的母亲和妹妹，想的不是如何为他料理后事，而是如何第一时间，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妻子的头上，如何将他的妻女置于死地。
何其荒唐，又何其可悲！
“妈，您先别哭了。”林苏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您说晋成他……牺牲了。信上，是这么写的吗？”
“你还敢提！如果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死！”王秀兰恶狠狠地瞪着她。
“信上到底是怎么写的？”林苏固执地又问了一遍，她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另外半张信纸上。
她慢慢地爬过去，捡起了那半张纸。
剩下的内容，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顾晋成同志在任务中，为掩护战友，不幸身负重伤，与大部队失联。目前，我部己派出搜救队全力寻找。然因事发地环境复杂，天气恶劣，至今……下落不明，生还希望渺茫。”
身负重伤！
下落不明！
生还希望渺茫！
这几行字，像一把钝刀，在林苏本己千疮百孔的心上，来来回回地切割着。
虽然不是最首接的死讯，但这“下落不明”和“希望渺茫”，却比一纸阵亡通知书，更让人煎熬。
它给了你一丝希望，却又用更大的绝望将你吞噬。
但，终究不是“牺牲”。
林苏死死地攥着那半张信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王秀兰根本就没仔细看，或者说，她只看到了她想看到的部分，就迫不及待地给她定了罪。
“你看到了吧！你这个灾星！”王秀兰见她看着信纸发呆，以为她终于认罪，更加得意地叫嚣起来，“现在我儿子没了，你这个寡妇，也别想赖在我顾家！我们顾家可养不起你这种白吃白喝的丧门星！”
她说着，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林苏面前，伸手就要抢她怀里的团团。
“把孩子给我！这是我们老顾家的种，跟你这个外人没关系了！你给我滚！立马滚出我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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