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萧衍的骤然到访与离去，如同在锦心绣坊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那震荡的余波，久久未能平息。
苏嬷嬷连着两日都心神不宁，做事时常出错，望向沈锦璃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忧虑。青禾虽懵懂，却也感受到那股无形的低气压，练针时更加沉默，只偶尔偷偷抬眼，觑一眼坐在窗边沉默绣制的沈锦璃。
而沈锦璃自己，表面看似波澜不惊，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坐在绣架前，针起针落，精准无误。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并非全无涟漪。
萧衍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深眼眸，那句“屈居于此，未免可惜”的断言，如同两根细刺，扎在了她的心间。他看到了什么？是看出了她技艺的不凡，还是……看出了她灵魂与这具身体、与这周遭环境的不协？他那种居高临下、带着审视与评判的目光，让她在末世锤炼出的钢铁心志，都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被冒犯的冷意。
她厌恶这种被人看透、被人评估的感觉。
指尖捻着那柔韧的云青色丝线，感受着其冰凉的触感，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杂念摒弃。精神力在眉心缓缓流转，虽微弱，却如同一泓清泉，洗涤着心头的躁动与不安。她将那份被引动的不悦与警惕，尽数倾注到了手中的针线里。
第十把“雾竹”团扇，在那份复杂心绪的催动下，竟绣出了一种超乎预期的效果。竹影在朦胧雾色中，不仅有着仙境般的飘渺，更透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孤高与疏离，那云青色丝线在她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光泽流转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艳。
当她完成最后一针，剪断丝线，将这把团扇与其他九把并排放置时，连她自己都微微怔住。这十把团扇，仿佛是她心路历程的写照，从最初屏风上的风骨展现，到如今这雾竹的孤冷疏离，其间的变化，微妙而真实。
还剩下最后两把。
她闭目凝神了许久，将因萧衍到访而泛起的心潮彻底抚平。她不能被外界干扰，不能被任何人的评价左右。她是沈锦璃，她的路，只能由她自己来走，她的价值，也无需任何人来定义“可惜”与否。
再次睁眼时，她眸中己是一片沉静的冰湖，再无半分涟漪。
第十一把，她绣“晴竹”。选用了最明快的“翠碧”与“芽绿”丝线，以“套针”铺底，“抢针”勾勒边缘，绣的是雨过天晴后，竹林被阳光照耀的景象。竹叶舒展，脉络清晰，叶尖仿佛还挂着将滴未滴的水珠，折射着璀璨的金光，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洗尽铅华的明朗。这是一种宣告，一种对自身心境拨云见日的隐喻。
最后一把，第十二把，她沉思良久。最终，她舍弃了所有复杂的意象，只选用单一的、最纯粹的“墨色”丝线。并非浓墨，而是那种带着些许灰度、温润内敛的墨色。她以极其简洁的“写意”针法，只绣了三五竿修竹，疏疏落落，亭亭而立。没有风雨，没有日月，没有奇崛的姿态，只有竹之本色，挺拔，坚韧，安静地存在于那里，仿佛亘古如此。
“无象之竹。”她轻轻低语。返璞归真，见素抱朴。这最后一把，是她对“竹”之精神最终的理解，也是她对自己未来道路的期许——不为外物所动，坚守本心。
当第十二把团扇完成，放入锦盒之中，沈锦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十二把团扇，耗尽了她近一月的心血，也见证了她心境的起伏与沉淀。
三日后，严嬷嬷再次登门。这一次，她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更大锦盒的丫鬟。
严嬷嬷的态度，比上一次更为恭敬了几分。她仔细查验了十二把团扇，尤其是在看到最后那把“无象之竹”时，她的目光凝固了许久，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撼。她沉默地一把一把看过去，从风竹的动势，到雨竹的清润，到月竹的幽寂，再到雾竹的孤冷，晴竹的明快，最后落在那墨竹的返璞归真之上……这一套团扇，己不仅仅是绣品，更像是一部关于“竹”的史诗，一首无声的乐章，清晰地映照出绣制者不凡的心性与技艺的登峰造极。
“沈姑娘大才，”严嬷嬷放下最后一把团扇，郑重地向沈锦璃行了一礼，这礼节，己超出了寻常的客套，“老奴……叹为观止。”
沈锦璃坦然受了这一礼，平静道：“嬷嬷过奖，幸不辱命。”
严嬷嬷示意丫鬟将带来的锦盒打开。里面不仅是约定的六百两银票（其中三百两己按沈锦璃要求折为了数量惊人的各色顶级丝线、染料和苏绢），更多了两匹流光溢彩、一看便知是宫内御赐级别的云锦，以及一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首饰，其做工精致，价值远超那六百两银票。
“这是主人额外的赏赐。”严嬷嬷语气温和，“主人说，姑娘辛苦了。这套头面，权当是给姑娘把玩。”
沈锦璃目光扫过那华贵夺目的头面，眼神未有丝毫波动。她微微摇头：“王爷厚赐，锦璃心领。只是锦璃一介布衣，日常忙于生计，实在用不上如此华贵之物，恐辜负了王爷美意。还请嬷嬷带回。”
严嬷嬷眼中再次闪过惊异。这少女，面对如此重赏，竟能毫不动心，再次拒绝？这份心性，这份定力……
“姑娘，”严嬷嬷语气更缓，“王府送出的东西，从未有收回之理。姑娘即便不用，留着……傍身也好。” 她话中有话。
沈锦璃沉吟片刻，知道再推拒便是拂了王府颜面。她看了一眼那套头面，忽然道：“既然如此，锦璃却之不恭。只是这头面华贵，于我而言如同瓦砾。若王爷不怪罪，锦璃想将其折算，另求一物。”
“何物？”严嬷嬷好奇。
“书。”沈锦璃清晰地说道，“史书、杂记、地理志、医药典籍，乃至……一些讲述奇闻异录、海外风物的杂书皆可。新旧不论，多多益善。”
这个要求，再次出乎严嬷嬷的意料。她看着沈锦璃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位沈姑娘，所求的，从来不是金银珠宝，而是知识与眼界。
“老奴……明白了。”严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此事，老身会回禀主人。书籍，不日便会送至。”
“有劳嬷嬷。”
送走严嬷嬷，看着堆满半个堂屋的丝线布料和那盒银票，苏嬷嬷犹在梦中。而沈锦璃，却只将目光投向窗外。
王府的赏赐，是认可，也是枷锁。但她巧妙地将其转化为了自己需要的东西——资金，原料，以及更重要的，了解这个世界的窗口。
镇北王萧衍的阴影似乎并未远离，但她己不再是那个会被他一句话搅乱心绪的沈锦璃。
青筠有节，傲雪凌霜。她自岿然不动，前路纵有风雨，亦只能成为她磨砺自身的砾石，留不下真正的痕迹。
她转身，对犹自恍惚的苏嬷嬷和青禾道：“收拾一下，明日，锦心绣坊，正式开门迎客。”
蛰伏己够，是时候，让京城真正见识一下“锦心”的风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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