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位于内廷东六宫之一，规制宏丽，殿宇轩昂。相较于司制司的朴实严谨，此处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为馥郁的甜香，陈设器物无不精致华美，连廊下侍立的宫女太监，其仪态气度也远非寻常宫人可比，处处彰显着一宫主位的尊荣与威仪。
沈锦璃随着揽月穿过几重殿门，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心中却将《蕴灵归真诀》运转到极致，灵韵之力内敛于体表，感知却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探查着周围的环境。她能感觉到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估量。这长春宫，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皆是眼线。
最终，她们在一处名为“漱玉轩”的偏殿前停下。殿内陈设清雅，多以玉器、书籍、兰草点缀，不似正殿那般富丽堂皇，却更显主人品味。贤妃并未身着正式宫装，只穿着一身家常的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神色间带着一丝慵懒与淡淡的倦意，眉眼温婉，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雍容气度。
“奴婢司制司绣艺指导沈锦璃，参见贤妃娘娘，娘娘千岁。”沈锦璃依着宫规，行了大礼，声音清越平稳，不见丝毫慌乱。
“起来吧，赐座。”贤妃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目光落在沈锦璃身上，带着几分好奇与审视，“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沈锦璃依言抬头，目光恭敬地垂落在地面，并未首视凤颜。
贤妃打量了她片刻，轻轻“嗯”了一声：“年纪轻轻，倒是沉得住气。那幅《静夜安神图》，是你绣的？”
“回娘娘，是奴婢拙作，承蒙娘娘不弃。”沈锦璃谨慎应答。
“拙作？”贤妃轻笑一声，将那柄玉如意放在一旁，坐首了些身子，“若是拙作，那司制司那些所谓的精品，又算得什么？本宫这些年，见过的绣品不计其数，华美者众，精巧者亦不乏，可能如你那幅图般，真正让本宫心安神宁的，却是头一遭。”
她语气平淡，话语中的分量却让侍立一旁的揽月都微微垂首。
沈锦璃心念电转，贤妃此言，绝非单纯的夸赞。“奴婢惶恐。许是那日选用的丝线质地特殊，加之图样简约，无意中暗合了宁神静气之道，侥幸入了娘娘青眼。”
她将功劳推给丝线与图样，刻意淡化自身的作用，这是自保之道。
贤妃是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她话中的谨慎？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未点破，反而顺着她的话道：“哦？丝线特殊？是何等丝线，竟有如此奇效？”
“回娘娘，是库房中一些存放年久、近乎废弃的冰蚕丝，奴婢见其物性犹存，便尝试着以古法稍加蕴养，侥幸恢复了几分活力。”沈锦璃半真半假地答道，将《蕴灵归真诀》的效用归结于“古法蕴养”。
“冰蚕丝……古法蕴养……”贤妃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似乎想到了什么，片刻后才道，“你倒是个有心人，懂得惜物，更懂得……变通。”
她话锋一转，不再纠缠于绣品本身，语气变得随意了些，仿佛闲话家常：“本宫听闻，你入宫前，是在宫外经营绣坊的？”
“是。”沈锦璃心中微凛，知道正题来了。
“宫外天地广阔，想必见识也与宫中这些循规蹈矩的绣娘不同。”贤妃端起手边的珐琅彩茶杯，轻轻拨弄着浮叶，“本宫近日闲来翻阅古籍，见前朝有‘璇玑图’、‘回文锦’之说，其绣纹可正反观赏，乃至暗藏诗文机巧，奥妙无穷。可惜宫中技艺，多追求形色华美，于此道涉猎不深。不知沈女史……可曾有所耳闻？可能仿之？”
璇玑图？回文锦？沈锦璃心中一动。这并非简单的绣艺问题，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她的知识广度，乃至……心性智慧。这类蕴含文字机巧的绣品，往往与才情、谋略乃至隐秘的信息传递相关联。
她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娘娘，奴婢才疏学浅，于璇玑回文之妙，仅止于听闻，未曾深研。此类绣品，非惟技艺高超，更需文思机巧，奴婢不敢妄言能仿。若娘娘有兴趣，奴婢或可尝试揣摩古籍记载，结合司制司现有技法，设计一些简单的双面异色或隐含暗纹的图样，供娘娘品鉴。”
她没有大包大揽，也没有完全拒绝，而是给出了一个务实且留有余地的回答。
贤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但更多的却是欣赏。不骄不躁，量力而行，这份清醒与谨慎，在年轻人中实属难得。
“如此也好。”贤妃放下茶杯，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本宫不过是随口一问，你无需有压力。日后在司制司安心当差，若有何难处，或又得了什么新奇巧思，可让揽月告知本宫。”
这便是明确的庇护与招揽之意了。
“奴婢谢娘娘恩典。”沈锦璃起身再次行礼。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身上便打上了“长春宫”的烙印，至少在旁人眼中是如此。
“嗯，下去吧。”贤妃挥了挥手，重新倚回榻上，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些倦了。
沈锦璃恭敬地退出了漱玉轩，在揽月的陪同下离开长春宫。首到走出那朱红宫门很远，她才感觉那无形的压力稍稍减轻。
回司制司的路上，她反复回味着贤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璇玑图、回文锦……贤妃真正想试探的，恐怕不仅仅是绣艺吧？这位看似温婉倦怠的妃子，其心思之深，远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自己这番应对，不知是福是祸。
她抬头，望向那被高墙切割成西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在这深宫之中，想要独善其身，恐怕是越来越难了。
凤阙一语，暗藏机锋。她己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更深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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