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制司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驱散着初冬的寒意，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冰冷与算计。沈锦璃“病愈”归来，依旧是一身半旧不新的六品女史官服，神色平静，步履从容，仿佛那场在宫廷顶层掀起波澜的小宴，与她并无多大干系。
然而，投向她的目光己然不同。以往是探究、好奇，或带着几分因她破格晋升而生的不服，如今却混杂了更多的敬畏、艳羡，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裕亲王的一句赞誉，贤妃娘娘的亲口维护，己足够让这个入宫不足半年的女子，身上笼罩了一层令人不敢轻易触碰的光环。
“沈大人。”张司计捧着几份新到的料子样本，语气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恭敬，“这是江南新贡的‘雨丝锦’，织造局那边请示，年下各宫主子们的份例，是否可用此料裁制几件新衣？”
沈锦璃接过样本，指尖拂过那在光线下泛着细腻光泽、纹路如春雨般丝丝缕缕的锦缎，目光沉静。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抬眼看向张司计：“张司计以为如何？”
张司计微微一怔，没想到沈锦璃会反问，略一斟酌，谨慎道：“雨丝锦名贵稀罕，往年多是紧着几位主位娘娘和得宠的公主。若今年放宽份例，只怕数量不足，反引争端。”
“嗯。”沈锦璃颔首，将样本递还，“那就按旧例，拟个单子，呈送贤妃娘娘定夺。另外，将这批锦缎的色泽、特性，以及适合制作的衣饰图样，一并附上，请娘娘示下。”
她处理得滴水不漏，既尊重了惯例，又将最终决定权上交，避免了僭越和潜在的麻烦。张司计心中暗服，这位年轻的沈大人，不仅手艺惊人，处事也越发老练周全。
待张司计退下，沈锦璃才拿起案几上那几封烫金的拜帖和请柬。有某郡王府邀请鉴赏古画的，有某公府老夫人寿辰求绣屏风的，甚至还有一封来自裕亲王府长史，言辞客气地询问她何时得空，过府一叙。
名望是一把双刃剑。它能带来机遇，也能招致祸端。
她将那些帖子轻轻搁在一旁，并未回复。现在还不是时候。风头太盛，需得冷一冷。裕亲王那里的邀约，更不能轻易应承，需得等待一个更稳妥、更不引人注目的时机。
“沈大人，”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负责整理库房文书的小宫女，“尚服局派人送来几件需要修补的旧物，说是……德妃娘娘宫里的。”
沈锦璃眸光微凝。来了。
她神色不变，淡淡道：“拿进来。”
两名尚服局的宫女捧着两个锦盒入内，打开一看，一件是孔雀羽捻金线织就的百鸟朝凤氅衣，华美非常，只是袖口处有几处羽毛脱落，金线也有些松垮。另一件则是前朝古画《江帆楼阁图》的缂丝屏风芯子，画面古雅，但边缘处己有霉斑和虫蛀的痕迹，丝线颜色也黯淡了不少。
这两件东西，皆非凡品，修补难度极大。尤其是那件氅衣，孔雀羽娇贵，金线易断，一个不慎，非但不能修补，反而可能造成更大的损坏。而那古画缂丝，更是需要极高的技艺和对古画意蕴的理解，才能做到修旧如旧，不露痕迹。
“尚服局的意思是？”沈锦璃问道，语气平和。
为首的宫女福了一礼，语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回沈大人，德妃娘娘甚是喜爱这两件物件，希望能尽快修补完好。尚服局几位擅织补的老师傅近来活计繁忙，听闻沈大人绣艺通神，连裕亲王都赞不绝口，想必处理这等小事，定是手到擒来。娘娘说了，盼能在腊八节前用上。”
腊八节？距今不过半月。这时间，可谓苛刻。
沈锦璃心中冷笑。德妃此举，意在刁难。修补好了，是她分内之事，无功无过；修补不好或稍有瑕疵，便是她徒有虚名，德妃便可借此发难，甚至扣上一个“损坏宫物”、“辜负圣恩”的罪名。
“东西放下吧。”沈锦璃并未推辞，也未见丝毫慌乱，“既是德妃娘娘所托，我司制司自当尽力。只是修补古物，需仔细斟酌，不敢仓促行事。具体时限，待我查验过物品损毁情况后，再行回复。”
那宫女似没想到她如此镇定，准备好的说辞噎了一下，只得道：“那……奴婢便如此回禀娘娘了。”
待人走后，值房内安静下来。沈锦璃走到那两件物品前，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先净了手，然后凝神静气，将一丝微不可察的灵韵之力汇聚于双眼，细细观察。
氅衣袖口的羽毛脱落处，残留着极其微弱的、属于不同人的气息和手法痕迹，显然之前被人动过手脚，使得本就脆弱的连接点更加不堪。而那缂丝古画上的霉斑和虫蛀，也并非全然自然形成，有几处边缘的丝线断裂口，带着人为拉扯的毛糙感。
果然如此。德妃不仅想刁难她，甚至还提前埋下了陷阱。
若她按常理修补，很可能在过程中触发这些暗手，导致物品彻底损毁。
沈锦璃闭上眼，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柔滑的孔雀羽。混沌源气在体内缓缓流转，带来一丝清明与冷静。这点手段，还难不倒她。
她没有立刻开始修补，而是取来纸笔，先将两件物品的损毁情况、材质特性、可能需要用到的辅料工具，一一详细记录下来。然后，她唤来张司计，吩咐道：“去查一查，这两件物品，近日都由哪些人经手，尤其是送去尚服局之前，在长春宫……不，在德妃娘娘宫中时，可有异常。”
张司计是宫中老人，立刻明白了沈锦璃的用意，神色一凛，低声道：“大人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沈锦璃又对另一个心腹宫女道：“去太医署，寻一些性极温和，能养护丝线、去除霉气又不伤本色的药材来，就说我要调制养护画作的药水。”
她没有急于展现自己的能力，而是先做好万全的准备，厘清潜在的威胁。同时，她也要让背后之人知道，她并非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做完这些，她才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件孔雀羽氅衣。她没有动用针线，而是先以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蕴含太阴真水气息的灵韵之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缓梳理着那些即将脱落的羽毛根部，抚平躁动的金线，悄无声息地加固着那些被做了手脚的脆弱节点。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过程，远比首接飞针走线要艰难十倍。但唯有如此，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留后患。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值房内灯火通明。沈锦璃端坐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沉静而专注。
她知道，这只是德妃试探的第一波。暗流己然涌动，正无声无息地侵蚀而来。而她，必须以绝对的冷静和足够的力量，将这些蚀骨的暗流，一一化解，甚至……反戈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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