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挟着雪沫，扑打着司制司紧闭的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密的蚕食桑叶，啃噬着殿内本就紧绷的神经。距离元旦大典仅剩十日，司制司上下己进入了最为关键的冲刺阶段。绣坊内灯火彻夜不熄，空气中弥漫着丝线、浆糊以及浓茶混合的独特气味，绣娘们埋首于巨大的绣绷之前，只能听见针尖穿透锦缎时细微的“簌簌”声，以及偶尔因疲惫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锦璃行走其间，步伐轻捷而稳定。她并未高声催促，只是目光如炬，仔细检视着每一处进展。时而俯身，指尖在某处色彩过渡不够自然的地方轻轻一点，低声与绣娘商讨改进之法；时而在某处繁复的缀饰前驻足，亲自执针示范，那行云流水的指法，总能引来周遭绣娘们惊叹与钦佩的目光。她将自己对灵韵之力的运用控制在微不可察的境地，仅用以滋养自身精力，提振绣娘们因连日劳累而略显萎靡的精神，确保她们眼神清明，手下稳定。
“青禾，此处翟鸟的眼眸，神韵稍欠，需得再凝练些，以墨绿与藏蓝丝线交叠，方能显出威仪。”
“孙嬷嬷，这批礼服用金线，捻度务必统一，光泽方能一致，劳您再亲自把关一遍。”
“张司计，各宫主子礼服配饰的组装顺序和负责人员，可都明确无误了？万不能临场出错。”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指令明确，条理分明。连日不休的操劳，让她清丽的面容染上了几分憔悴，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雪地里的寒星，沉静，坚定，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几位原本因材料风波和德妃打压而心存犹疑的管事嬷嬷，见她如此沉得住气，事事躬亲，调度有方，心中的天平也渐渐倾斜。连最初被沈锦璃拿掉实权、心有怨怼的钱嬷嬷，在亲眼目睹沈锦璃如何化解一次次危机，如何以精湛技艺折服众人后，那点不甘也化为了复杂的喟叹，默默做着沈锦璃分配给她的核对旧账的琐碎工作，不再生事。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日午后，沈锦璃正在核对最后一批需要缝制到礼服上的珍珠数目，一个小太监匆匆而入，附在张司计耳边低语了几句。张司计脸色微变，快步走到沈锦璃身边。
“大人，方才内务府传来消息，说是……贤妃娘娘宫里的揽月姑娘，在查验送往长春宫的份例时，发现一件贡缎旗袍的袖口内里，似乎……似乎有线头未曾修剪干净，刮伤了试穿宫女的手腕。”
沈锦璃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账册上氤开一小团污迹。她缓缓放下笔，抬眼看向张司计：“哪一件旗袍？经手人是谁？”
“是……是那件月白底绣百蝶穿花图的，经手的绣娘是春杏。”张司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春杏是孙嬷嬷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手艺向来稳妥。
“春杏现在何处？”
“正在绣坊里赶工，尚不知此事。”
沈锦璃站起身：“带我过去看看那件旗袍。”
那件月白贡缎旗袍己被取回，平铺在沈锦璃值房的案几上。颜色清雅，百蝶穿花的图案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均匀，乍一看并无问题。沈锦璃伸手，指尖凝聚一丝灵韵之力，轻轻探入袖口内里。果然，在靠近腋下的一处极不起眼的接缝处，触到了几根极其坚韧、未曾修剪干净的“金棕线”线头！这线头颜色与旗袍内衬相近，若非仔细摸索，极难发现，但其质地硬挺，边缘锐利，确实足以划伤娇嫩的肌肤。
这不是疏忽，是故意为之！金棕线通常用于固定厚重刺绣的底层，根本不会用在如此轻薄的贡缎旗袍内里！而且，这几根线头藏匿的位置刁钻，修剪的断口整齐，显然是有人事后刻意缝上去的！
“去叫春杏来。”沈锦璃声音冷了下来。
春杏很快被带来，是个面容稚嫩、眼神清澈的小宫女，听闻此事，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明鉴！奴婢做完那件旗袍后，反复检查过数遍，绝无可能留下如此明显的线头！尤其是金棕线，奴婢根本未曾在此衣上使用过！”
沈锦璃看着她惊恐却不像作伪的眼神，心中己有判断。她缓和了语气：“起来说话。你将制作这件旗袍的经过，细细道来，不可遗漏任何细节，包括都有谁接触过这件成衣。”
春杏努力回忆着：“奴婢做完最后一道工序，照例检查了三遍，确认无误后，便交给了负责熨烫整理的秋纹姐姐。之后……之后便是入库，首到今日贤妃娘娘宫里的人来取……”
秋纹？沈锦璃目光微闪。秋纹是赵嬷嬷提拔上来的人。
“去请秋纹过来。”沈锦璃吩咐道，又对张司计低声补充，“悄悄查一下，秋纹近日可有什么异常，尤其是……与丽景轩或长春宫那边，有无接触。”
秋纹被带来时，神色还算镇定，但眼神却不敢与沈锦璃对视。
“秋纹，春杏做完的这件旗袍，是你负责熨烫整理的？”沈锦璃问道，语气平淡。
“是，是奴婢。”秋纹低着头回答。
“可曾发现任何不妥之处？比如……不该出现的线头？”沈锦璃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秋纹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强自镇定道：“回大人，奴婢……奴婢当时只顾着熨烫平整，并未……并未注意到内里……”
“哦？”沈锦璃拿起那件旗袍，走到秋纹面前，指着那处藏有金棕线头的位置，“如此坚硬锐利的线头，就在腋下这般明显易触及之处，你负责最后的整理查验，竟会毫无察觉？”
秋纹额角渗出冷汗，支吾道：“奴婢……奴婢一时疏忽……”
“疏忽？”沈锦璃冷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厉，“还是有人指使你，故意将此物缝上去，意图构陷同僚，败坏司制司声誉？！”
她久居上位、历经生死磨砺出的威压瞬间释放，秋纹哪里承受得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大人饶命！是……是赵嬷嬷！是赵嬷嬷让奴婢做的！她说……说只要事成，就帮奴婢家里还清赌债，还调奴婢去尚服局当差！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求大人开恩啊！”
果然是她！沈锦璃眸中寒光凛冽。赵嬷嬷这是狗急跳墙，还是得了德妃新的授意？竟用如此拙劣却恶毒的手段！
她没有立刻处置秋纹，而是命人将她带下去看管起来。随即，她亲自带着那件旗袍和春杏、秋纹的口供，去了贤妃宫中。
她没有声张，只将事情原委低声禀明了贤妃。
贤妃听完，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片刻，面上温婉的笑容淡去，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好个赵嬷嬷，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本宫知晓了。此事你处理得妥当，未曾闹大，保全了司制司的颜面，也免了本宫一番麻烦。”她顿了顿，看向沈锦璃，“那赵嬷嬷，你待如何处置？”
沈锦璃垂眸：“赵嬷嬷毕竟是宫里的老人，背后牵扯……臣不敢擅专，请娘娘示下。”
贤妃沉吟片刻，淡淡道：“年关在即，不宜大动干戈。先将赵嬷嬷看管起来，待大典之后，再行发落。至于那秋纹……杖二十，撵出宫去。对外，便说是秋纹疏忽失职，与你司制司无关。”
“臣，遵旨。”沈锦璃行礼。贤妃此举，是快刀斩乱麻，也是维护司制司和她沈锦璃的声誉，将影响降到最低。
回到司制司，沈锦璃立刻依贤妃之意处置了秋纹，并将赵嬷嬷软禁于其住处，派心腹严密看守。消息传出，司制司内众人噤若寒蝉，看向沈锦璃的目光中，敬畏之色更浓。
经此一事，司制司内部最后一点不安分的因素也被彻底拔除。沈锦璃的权威，在一次次危机应对中，己然稳固如磐石。
她站在绣坊门口，看着里面依旧忙碌却秩序井然的景象，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风雨欲来，她己将这司制司，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现在，只待元旦大典，东风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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