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一块用旧了的金色绸布，疲软地斜照进“周记古董店”。光线穿过橱窗上积累的薄尘，在店内拥挤而沉默的旧物间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空气里漂浮着木头、陈纸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时间的味道，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只偶尔被里间老周沏茶时，细水流注杯盏的滴答声打破。
陈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正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个清末的粉彩花瓶。花瓶上绘着缠枝莲纹，色彩虽己暗淡，笔触却依旧精细。他是历史系的学生，在这家店打工，美其名曰“学以致用”，接触实物，但更多时候，面对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灰尘和寂寥。这份工作薪水微薄，却有个好处——清静，足以让他暂时逃离校园里那些关于前途和未来的、令人焦虑的喧嚣。
“小也，”老周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厚重的蓝布帘子后传来，带着茶香的氤氲，“别鼓捣那个了。去，把墙角那个樟木箱子里的东西倒腾倒腾，分分类，灰太大了。”
“哎，就来。”陈也应了一声，将花瓶小心放回博古架。他走到店铺最里角，那里堆叠着不少尚未整理的“破烂儿”。老周这人，收东西不挑，有时真能淘到宝贝，有时就是一堆纯粹的废品。那只老樟木箱体积不小，箱盖上落着的灰，足够写下一部编年史。陈也费了些力气才把它拖到光线稍亮的地方，打开箱盖时，扬起的灰尘呛得他轻咳了几声。
箱子里杂七杂八，多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件：一串串锈结在一起的铜钱，几片带有窑裂的青瓷片，还有几本封面残破、纸页酥黄的线装书。陈也耐着性子，一件件取出，粗略地擦拭、分类。就在箱子快见底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他把它拿了出来。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黑漆木盒，样式古朴，没有任何金属饰件。奇怪的是，在这闷热的初夏午后，这盒子竟透着一股沁入皮肤的凉意。盒身通体黝黑，但在昏暗光线下，能隐约看到表面用朱砂描绘着一些极其繁复的纹路，蜿蜒扭曲，不像文字，也不像寻常图案，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像极了电影里见过的符咒。
陈也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翻来覆去地查看，想找到开启的机关，却发现这盒子浑然一体，严丝合缝，连一条细微的缝隙都找不到，仿佛天生就是一块实心木头。
“老周，”他忍不住提高声音，朝着帘子方向喊道，“你来看看这个盒子，挺奇怪的，上面画着东西，还打不开。”
帘子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老周踱步出来。他年纪约莫六十上下，穿着灰色的中式褂子，脸上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他走到陈也身边，目光落在那个木盒上。就在那一瞬间，陈也敏锐地捕捉到，老周的眼神骤然一凝，虽然那变化快得如同错觉，随即恢复了平静，但陈也确信自己看到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审视，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的眼神。
老周伸出手，接过木盒。他的指腹，布满老茧，小心翼翼地着盒面上的朱砂纹路，仿佛在阅读一段无声的密码。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哦，这个啊。前些天收废品的老李那儿顺手捎来的，说是从哪个老宅子清理出来的。我看了，就是个实心木头疙瘩，里面没东西，也打不开。怪沉的，没什么用场，放回去吧，压箱底就行。”
说完，他不等陈也再发问，便近乎是抢一般地将木盒从陈也手中拿过，深深地塞回了樟木箱的最底层，还用几件破旧的铜器压在上面。然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又踱回了里间，只留下布帘微微晃动。
陈也站在原地，心里那股怪异感越发浓重。老周平日虽话不多，但对店里的东西，尤其是这些带着岁月痕迹的老物件，总存着一份爱护之心，绝不会用“破烂儿”、“没用的疙瘩”这样的词来形容，更不会流露出那种瞬间的紧张。这盒子，绝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半天，陈都有些心神不宁。他时不时瞥向那个墙角的老樟木箱，那个冰凉符盒的影子，和老者异常的反应，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当晚，他带着这份疑惑入睡。
然后，他跌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梦境。
不再是大学宿舍的狭小空间，而是置身于一片广阔、苍凉的古战场。天空是铅灰色的，硝烟混合着血腥味刺入口鼻，脚下是泥泞不堪的土地，散落着折断的兵刃和残缺的旗帜。喊杀声、金属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声震耳欲聋。他像一个幽灵般漂浮其间，无法动弹。就在这片尸山血海的中央，他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身着早己被血污和尘土浸染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旧道袍的人。那道袍人背对着他，身形挺拔却布满伤痕。忽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猛地回过头来。
烽烟模糊了他的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竟首首地、精准地看向了梦境中的陈也！
陈也猛地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窗外，天刚蒙蒙亮。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尤其是最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他喘着粗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片冰凉。
那个盒子，还有那个梦……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老周，又究竟隐瞒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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