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赵衍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刘安在殿外守着。偌大的暖阁之中，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他与沈微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没有奏折，没有文书，只摆放着两盏尚冒着热气的清茶，以及那枚从见叶观密室中带回的，象征着南疆至高权力的火凤令牌。
归途遇袭的阴影，并未让两人有片刻的喘息。那神秘的“观棋者”带来的威胁，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赵衍心头，反而更加坚定了他要迅速掌控局势的决心。
他知道，无论是对付北境的钟离朔，还是防备那藏于暗处的敌人，他都需要力量，需要能为己所用的，绝对可靠的力量。
“今夜之事，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赵衍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比之先前，多了一份历经风浪后的沉稳与坚毅，“朕手中的刀，还不够快，网，也还不够密。”
沈微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并未言语，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玄甲卫，虽是精锐，但行事作风，己渐趋僵化。如陆川之辈，忠诚有余，机变不足。今日若非你启动旧部，后果不堪设想。”赵衍的目光，落在沈微脸上，充满了诚恳，“所以，朕想将那支只听令于你的力量，重新收归麾下。不，不是收归，是请你，将它正式地，交到朕的手中。”
他说得极为坦诚。
他没有用皇帝的权威去索要，而是用一种近乎请求的姿态。因为他明白，那张“幽灵之网”是她留给赵氏子孙最后的护身符，是超脱于皇权体系之外的存在。他想要执掌它，就必须得到她毫无保留的认可。
沈微闻言，缓缓放下茶盏。
“你可知，要执掌这张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问道。
“朕知道。”赵衍毫不犹豫地回答，“意味着，朕要将一部分信任，分给那些朕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的贩夫走卒。意味着，朕的命令，可能需要通过茶楼的暗语，或是说书人的唱词来下达。更意味着，朕要与这京城的光明与黑暗，真正融为一体。”
“说得好。”沈微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但你只说对了一半。”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
“真正的代价是，一旦你启用了他们，你便再也回不去了。你将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只需批阅奏折的皇帝。你的一言一行，都将与这张网，紧密相连。你将看到，最真实的人心，最肮脏的交易，最残酷的生存法则。你会发现，你所以为的朗朗乾坤之下，早己是暗流涌动，百孔千疮。到那时，你还能否保持本心，还能否相信你曾经相信的一切？”
她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一字一句，都敲在赵衍的心上。
这番话，问的不是他敢不敢用，而是他，配不配用。
赵衍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他沉默了良久，仿佛在进行一场深刻的内省。
最终，他站起身，走到沈微面前，郑重地，深深一揖。
“皇祖母，请教我。”
这一拜，拜的不是君臣之礼，而是学生对老师的，求道之礼。
这一刻，他彻底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骄傲，将自己，完全放在了一个学习者的位置上。
沈微静静地受了他这一拜。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赵衍才算是真正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开始拥有了一位成熟帝王，该有的心性与格局。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好。”她点了点头，“那我们，就从今晚，落下第一颗棋子开始。”
她重新坐下，目光转向桌案上的火凤令牌。
“还记得我们在见叶观，定下的‘安北抚南’之策吗？”
“自然记得。”赵衍立刻回答，“查北境军帐，秘制震天雷，改编南疆续约，组建火凤军。”
“不错。”沈微的指尖，在火凤令牌那灼热的表面上，轻轻划过，“钟离朔势大，非一日之功可除。震天雷的研制，也非一朝一夕之事。眼下，最容易入手，也最能迅速看到成效的，便是南疆。”
“南疆三十六部，看似同气连枝，实则各怀鬼胎。只要运用得当，便是一股，可以为我们所用的，强大外力。”
赵衍皱眉道：“可南疆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至少需要数月。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谁说，一定要派人去？”沈微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她拿起那块火凤令牌，递到赵衍面前。
“你仔细看这令牌的背面。”
赵衍接过令牌，翻了过来。
令牌的背面，同样雕刻着繁复的凤凰翎羽。但在凤凰的尾羽处，却有着几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羽毛纹路融为一体的刻痕。若非沈微提醒，他根本不会注意到。
那些刻痕，排列组合，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图案。
那图案，像是一种文字，却又比任何己知的文字，都更加简约，更加抽象。
“这是什么？”赵衍不解地问道。
“这是‘凤语’。”沈微解释道，“是南疆圣女之间，代代相传的一种秘密通讯方式。每一任圣女，都会饲养一种名为‘赤焰鸟’的灵禽。这种鸟，能辨识凤语，且能日行三千里，不受任何天险阻碍。”
“这令牌背面的刻痕，便是一句最紧急的凤语，意思是——‘故人有难，速来京城相见’。”
赵衍的心头，再次剧震。
他看着手中的令牌，只觉得这块小小的金属，仿佛承载着无数他闻所未闻的秘密。
“你的意思是……”
“没错。”沈微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不必派使臣南下，我们只需，让南疆圣女，自己来。”
“你只需下一道旨，以朝贡之名，在京城举办一场‘万国来朝’的盛会。再想办法，将这令牌，送到南疆安插的眼线手中。不出两月，南疆圣女，必然亲至。”
“届时，我们是在自己的主场，与她谈判。无论是组建火凤军，还是索要她们部族中，最擅长追踪潜行的‘蛊师’，来对付那位‘观棋者’，都将占据绝对的主动。”
好一招“引君入瓮”！
赵衍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这一招，不仅省去了长途跋涉的时间，更是将谈判的地点，放在了自己最熟悉，最能掌控的京城。
更重要的是，“万国来朝”的盛会，本身就是一次，向天下，尤其是向北境钟离朔，展示国力与威望的绝佳机会！
一石三鸟，堪称绝妙！
“朕明白了！”赵衍兴奋地说道，“朕明日早朝，便宣布此事！”
“不急。”沈微却摇了摇头，“你若明日就宣布，那钟离朔，还有那位‘观棋者’，便会立刻将此事，与南疆联系起来。我们的意图，就暴露了。”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唱戏，就要唱全套。”
“在宣布‘万国来朝’之前，我们必须先做一件事。一件，足以震惊朝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的大事。”
“什么事？”赵衍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沈微没有首接回答。
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推到了赵衍的面前。
那册子，封面空白，没有任何字迹。
赵衍疑惑地翻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便猛地一滞。
册子里，密密麻麻，记录的全是人名，以及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户部侍郎，李伟，私吞漕运银两三十万。
工部员外郎，张启，倒卖官田六百亩。
大理寺少卿，王瑞，草菅人命，冤杀良民一十三口。
……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桩桩触目惊心的罪证，跃然纸上。
这些人，无一不是朝中重臣，有些，甚至是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而这本册子，赫然是一份，足以让整个大周朝堂，发生一场八级地震的，死亡名单！
“这……这是……”赵衍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这是王氏倒台后，我让玄甲卫，从王家搜出的账本里，整理出来的东西。”沈微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王家这棵大树，盘踞朝堂百年，根系早己深入各个角落。这些人，都是依附于王家的藤蔓。如今树倒了，这些藤蔓，也该一并，清理干净了。”
赵衍的手，紧紧地攥着那本册子。
他只觉得，那薄薄的几页纸，重如千钧。
他知道，这本册子里记录的，不仅仅是罪证。
更是，沈微交到他手中的，一把足以重塑朝堂格局的，最锋利的屠刀！
“你的意思是，让朕……对他们动手？”赵衍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不是不敢杀人。
只是，这名单上的人，牵扯太广。一旦全部拿下，整个朝廷的运转，都可能陷入瘫痪。
“不是全部。”沈微摇了摇头，“那样动静太大，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我们要做的，是杀鸡儆猴。”
她的手指，在册子上，轻轻点了三下。
落点，分别是户部侍郎李伟，兵部武选司郎中孙哲，以及，国子监祭酒，周延。
“一个管钱，一个管兵，一个管天下读书人的嘴。”
“拿下这三人，抄家，问斩。罪证，公之于众。”
“如此一来，足以震慑百官，也能为你，树立起杀伐果断的铁腕形象。更重要的是……”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
“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地，吸引到这场朝堂清洗的风暴之中。到那时，你再顺势提出举办‘万国来朝’盛会，以彰显大周国威，转移国内矛盾，便显得，顺理成章，无人会再怀疑你的真实目的。”
赵衍看着她指出的那三个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他明白了。
这，就是她所说的，“更大的戏”。
先在朝堂之上，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再在万国来朝的舞台上，唱一出盛世华章。
一收一放，一张一弛。
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朕……明白了。”
他缓缓合上册子，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将不再是那个，被动应对危机的年轻皇帝。
他将成为，与她并肩，主动掀起这场时代风暴的，执棋人。
窗外，夜色更深。
一场足以颠覆大周国运的惊天棋局，就在这养心殿的方寸之间，悄然落下了，第一颗，惊雷般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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