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贵妃走后,殿内的空气仿佛依旧凝滞着她身上那股浓郁的香风,甜得发腻,也冷得刺骨。
刘安和崔儿从地上爬起来,腿脚都有些发软。他们看着自家主子那平静得过分的侧脸,心中又是敬畏,又是惶恐。
“娘娘,您……您方才真是吓死奴才们了。”崔儿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小声说道。
沈微将手中的茶盏递给她,示意她续上水,声音平淡无波:“若是连你们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过舒婉宁那只狐狸?”
刘安躬着身子,脸上满是困惑:“可是娘娘,您为何要示敌以弱?您明明……明明有法子的。”
在他看来,沈微应该表现出宁死不屈的气节,或是深不可测的城府,而不是刚才那副任人宰割的凄惨模样。
沈微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教导的意味:“刘安,你要记住。在这宫里,最没用的就是气节,最危险的就是锋芒。我现在是什么身份?罪臣之女。一个罪臣之女,若是表现得太过镇定,只会引来两种结果。”
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
“其一,他们会认为我冷血无情,连生父下狱都无动于衷,此乃大不孝,足以让皇上对我仅存的那点怜悯荡然无存。”
“其二,他们会怀疑我背后有人撑腰,有恃无恐。那么,他们就会用更猛烈的手段,来试探我的底牌,首到将我彻底碾碎。”
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刘安和崔儿。他们这才明白,方才那场看似屈辱的表演背后,竟藏着如此深远的算计。
“所以,我现在必须是绝望的,是无助的,是只能依靠皇上恩典才能苟延残喘的。我越是如此,他们便越是会放松警惕,越是会觉得我己不足为惧。”沈微端起新续的热茶,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暗中,为自己争取到最宝贵的东西。”
“是什么?”崔儿忍不住问道。
沈微看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时间。”
时间,于她而言,就是一切。
然而,等待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
镇国公府被抄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后宫。永和宫偏殿,这个刚刚才热起来的地方,又迅速地冷了下去。
内务府送来的份例,开始变得缺斤短两,膳食也总是冷得很快。宫人们路过殿门时,窃窃私语声总是若有若无地飘进来,那些眼神里,幸灾乐祸者有之,鄙夷不屑者有之,更多的,则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冷漠。
人心,向来是这世上最现实的东西。
崔儿气得几次都想冲出去理论,却都被沈微拦了下来。
“由他们去。”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书,或是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等墙重新砌起来,鼓重新蒙上皮,他们自然会换上另一副嘴脸。”
只是,她的心里,并非表面上那般平静。
徐有德己经出宫一天一夜了,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玄甲卫那边,究竟查到了什么?
朝堂之上,风向如何?
还有赵衍……他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沈微的心绪随着窗外飘落的零星雪花而起伏不定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是宫人的碎步,而是属于内侍监的、沉稳中带着威严的步伐。
“高总管?”刘安迎了出去,看到来人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来的,竟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高进。
高进的脸上挂着一丝公式化的笑容,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半人高的朱漆托盘,上面用明黄色的锦缎盖着什么东西。
“咱家,奉皇上口谕,特为沈小主送些东西来。”高进的声音不阴不阳,让人听不出喜怒。
沈微己从软榻上起身,微微屈膝行礼:“臣妾,不知皇上有何赏赐。”
高进挥了挥手,让小太监将托盘呈上,然后亲手掀开了那层锦缎。
一盆开得正盛的腊梅,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梅树的枝干虬劲古朴,姿态苍劲,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珍品。小小的花朵缀满枝头,色泽金黄,在阴沉的天色下,散发着幽幽的冷香,沁人心脾。
这不是一盆普通的腊梅。
沈微的瞳孔,微微一缩。
她认得这盆梅。这是当年她还在世时,亲手栽种在御花园一角的,取名“傲雪”。赵衍小时候最喜此花,每年冬天,都要缠着她来此赏梅。
如今,他竟将它,送到了这里。
“皇上口谕。”高进清了清嗓子,尖声宣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此花赠你,好生养着,莫要让它枯萎了。”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沈微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有怜悯,有审视,也有一丝警告。
“奴才告退。”
高进带着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殿内,只剩下那盆静静绽放的腊梅,以及被这突如其来的圣意搅得心神不宁的众人。
“娘娘,皇上这是……这是何意啊?”崔儿不解地问道。
刘安的脸色也变幻不定。他隐约觉得,这盆花,没那么简单。
沈微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冰凉而粗糙的枝干,指尖触碰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感受着其中蕴藏的生命力。
赵衍……
我的好孙儿,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岁寒知松柏。
这是在告诉她,逆境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品性吗?
还是在暗示她,要像这腊梅一般,在寒冬中坚忍,等待春天的到来?
亦或,这只是一个帝王随手施舍的、毫无意义的怜悯?
不。
沈微的目光,落在了花盆的泥土上。那里的土质,与宫中寻常花木的沃土不同,颜色更深,质地也更紧实。
那是西山大营特有的黑土。
她前世为了改良军中战马的草料,曾在西山开辟过一片试验田,对这种土,熟悉无比。
赵衍是在用这种方式,隐晦地提醒她,沈文敬的案子,与军方有关?
一瞬间,无数的猜测涌上心头。
她只觉得,自己这个孙儿的心思,比她想象中,要深沉得多。他不像是在偏袒谁,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棋手,冷眼旁观着棋盘上的厮杀,偶尔,才会落下一子,搅动风云。
而她,连同整个镇国公府,都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
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夜,很快就深了。
永和宫偏殿熄了灯,只在沈微的寝殿内,还亮着一豆如萤的烛火。
三更时分,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避开巡夜的侍卫,闪进了偏殿的后窗。
来人正是徐有德。
他换了一身夜行衣,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
“娘娘!”他一见到沈微,便立刻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幸不辱命,都查清楚了。”
“说。”沈微坐在桌案后,烛火跳动,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徐有德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油纸,递了上去。
“第一,抄家的圣旨,确由皇上亲批。但奏章,是由安昌侯王庆联合数名御史,于三日前,在早朝之后,单独递进养心殿的。”
安昌侯王庆。
王太后的亲弟弟,赵衍的亲娘舅。
沈微的眼中,寒光一闪。
“第二,所谓的罪证,是一封沈文敬与北境敌国将领的通信,信中约定,以一批军饷为代价,换取边境的暂时安宁。物证,就是那封信。人证,是截获信件的信使。如今,人证物证,皆由大理寺卿与安昌侯共同看管,密不示人。”
“伪造得倒是齐全。”沈微冷笑一声,“继续。”
“第三,朝中百官,大多噤声。唯有几位老臣,如太傅李纲、大学士周延等人,曾上疏请求彻查,但奏折都被留中不发。安昌侯一派,则鼓噪不休,言辞激烈,请求皇上立刻将沈文敬明正典刑。”
徐有德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惊惧。
“最后……是关于王太后。陈霄动用了最深的一条线,查到……太后娘娘近半年来,与一名唤作‘玄虚子’的道人来往甚密。那道人,擅长炼制丹药,号称能……返老还童,羽化登仙。”
“太后不仅在自己的长信宫中设了丹房,还将那道人炼制的所谓‘仙丹’,多次送给宫中一些不得宠的嫔妃服用。据说,服下丹药的嫔妃,都变得……精神亢奋,容光焕发。”
“至于娘娘您让查的腊八宫宴汤药,御膳房那边嘴很紧,只知道是一味极为珍稀的补药,由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亲自盯着熬制。但陈霄的人查到,在汤药入库的前一天,那个玄虚子,曾秘密进宫,见过那位掌事姑姑。”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一块块碎片,在沈微的脑海中,迅速地拼接成一幅完整而狰狞的图画。
王氏!
她那个一向温顺怯懦、与世无争的儿媳妇,竟在背地里,做下了这等荒唐而歹毒的事情!
什么返老还童,什么仙丹,不过是些虎狼之药,透支人的精气神罢了。她给那些嫔妃服用,是在试药。
而她真正的目标,是赵衍!
她想用这种邪门的法子,来“强健”她的儿子,来控制她的儿子!
而扳倒镇国公府,不过是她计划中的第一步。沈文敬是她沈微扶植起来的人,毁了他,就等于剪除了皇帝身边的一支重要力量,也扫清了她后续计划的障碍。
好,好得很!
沈微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她原以为,最大的敌人是淑贵妃,是朝堂上那些看不见的政敌。
却没想到,最致命的一刀,竟是来自她最想不到的地方。
是来自那个她亲手挑选,以为能安分守己一辈子的女人。
“娘娘,此事……牵连甚广,我们该如何应对?”徐有德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
沈微缓缓地松开手,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风雪,似乎己经停了。天边,隐约透出一丝将明未明的光。
“应对?”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她想在腊八宴上唱一出大戏。”
“那本宫,就亲自为她搭好这个台子,再送她一份……谁也想不到的惊天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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