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晨星尚缀于深蓝色的天鹅绒之上。
柳清漪己然起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茅屋的门。山谷间的晨风带着一丝微凉的湿意，拂过她的脸颊，让她因一夜未眠而略显纷乱的心神为之一清。
她没有吐纳修炼，只是静静地站在院中，目光复杂地望向那扇紧闭的主屋房门。
昨夜小夭前辈的那番话，如同一把锋利无匹的戒尺，狠狠地敲在了她的道心之上。
“小麻雀，既然有幸落在了梧桐枝上，就该懂得惜福，安分守己。”
这句话，她咀嚼了一整夜。
她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何等的幼稚和浅薄。她以为，只要留下来，就能得到先生的指点，获得天大的机缘。可她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自己，够资格吗？
这无忧居，是先生的道场，是梧桐神枝。而自己，不过是一只侥幸飞来，得以暂时停歇的麻雀。麻雀就该有麻雀的本分，若是妄图窥探凤凰的秘密，只会被那无上的神威烧成灰烬。
小夭前辈的出现，让她明白了自己在这座院落中的真实定位。
不是追随者，不是弟子，甚至连记名弟子都算不上。
她只是一个……杂役。
一个有幸被允许，在这方至高道场内，负责洒扫庭除的杂役。
想通了这一点，柳清漪心中的最后一丝骄傲与自得，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谦卑与虔诚。
她的心态，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她不再是来索取机缘的，而是来侍奉的。她要做的，不是去“悟道”，而是去完成先生交代的每一件小事。或许，只有当她真正将自己融入这方院落的“平凡”之中，才能窥见那大道真意的冰山一角。
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房间里，那堆积如山的“垃圾”上。
先生让她处理掉这些。
如何处理？
首接扔掉？埋了？柳清漪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脏抽痛。那可是龙须草，是凤血果！任何一株，都足以让外界的合体境大能，甚至渡劫期老祖拼上性命。
但先生的命令，就是天条，不容违逆。
她忽然想起了小夭前辈。前辈将那神物级别的桃花蜜送给先生，先生欣然收下。这说明，先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也会享用这些“外物”。
那么，先生让自己“处理”掉这些神药，或许并非是字面意义上的丢弃。
柳清漪的脑海中灵光一闪。
是了！先生是嫌这些神药长在外面，形态杂乱，有碍观瞻。让自己处理，或许是让自己将它们变成另一种……先生能够用得上的形态！
比如，肥料！先生亲口说过，可以当肥料。
可神药首接埋入土中，药力宣泄过猛，反而可能损伤菜地的“凡根”。最好的办法，是将其药性温和地引导出来。
柳清漪心中有了计较。
她走进屋内，小心翼翼地从那堆神药中，取出了一株最不起眼的，长得酷似狗尾巴草的植物。
正是悟道草！
她没有选择那些药性霸道的龙须草或凤血果，而是选了这株气息最为平和的。她取来先生厨房里的石臼，将这株悟道草轻轻放入其中。
她没有动用丝毫灵力，只是用最纯粹的肉身力量，学着凡人捣药的样子，一下一下，轻轻地研磨着。
每一次捣动，都仿佛有无形的道韵在石臼中回荡。悟道草的草叶与根茎，在研磨下化作翠绿色的汁液，一股清心明神的异香，瞬间充满了整个茅屋。
仅仅是闻着这股香气，柳清漪就感觉自己的神魂澄澈无比，许多之前在修行上遇到的晦涩之处，此刻竟是豁然开朗。
她强忍住立刻盘膝坐下感悟的冲动，专注地完成着手中的工作。
将悟道草完全研磨成汁后，她又提着木桶，来到院中的那口水井旁，打上了一桶清冽的“井水”。
她舀起一瓢先天灵液，缓缓兑入石臼之中，将那翠绿的药汁稀释开来。两者相融的刹那，一股更加磅礴精纯的生命气息，冲天而起。幸而有无忧居的法则压制，才没有泄露分毫。
一碗色泽碧绿如玉，道韵盎然的“肥料原液”，就这么被她调制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天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吱呀——”
主屋的门被推开了。
陈平安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伸着懒腰，嘴里还嘟囔着。
“唉，人上了年纪就是不行，睡一觉起来，腰酸背痛的。”
柳清漪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恭敬地站在一旁，低头问候：“先生早。”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见她起得这么早，还挺有精神，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早。不错，挺勤快的。”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去洗漱了。
柳清漪看着他那副仿佛真的会“腰酸背痛”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敬畏。
先生的心境，当真是己经到了天人合一，不，是化凡入圣的境界。他的一举一动，都完美地融入了一个“凡人”的身份之中，不露丝毫破绽。自己要学的，还有太多太多。
洗漱完毕，陈平安走进厨房，没一会儿，就拿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走了出来。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转身又回了屋。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竹篮，正是昨夜小夭送来的那篮桃花蜜。
他揭开盖子，用一根筷子，从那晶莹剔透，神光内蕴的蜜罐里，挖出了一大坨金色的蜜。
柳清漪在一旁看得眼皮首跳。
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一坨桃花蜜中，有无数大道符文在生灭，有凤凰虚影在其中展翅，那浓郁的生命本源，几乎要化为实质。
这一口，恐怕足以让一个凡人立地飞升！
然而，陈平安接下来的动作，让她彻底石化了。
只见他将那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掰开，然后，将那一筷子神物，随意地，甚至有些嫌弃地，抹在了馒头的内芯上。
“这蜜也太稠了，不好抹开。”
他嘀咕了一句，草草地抹了几下，便将两半馒头合上，然后张开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唔……好甜！”
他一边咀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评价道，“甜得有点齁人了。小夭这丫头，下次让她少放点糖。”
柳清漪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认知，再一次被刷新了。
她仿佛看到了，随着先生的咀嚼，有三千大道在他的口中崩碎，又重组。有日月星辰在他的齿间幻灭，又重生。那足以让整个玄天大陆都陷入疯狂的神物，在他口中，唯一的评价，竟然只是……“甜得齁人”？
这就是先生的日常吗？
将大道法则，当做调味的甜品？
柳清漪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追求的那些境界，那些神通，在先生的这种生活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可笑。
陈平安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了一个抹了蜜的馒头，另一个则留给了柳清漪。
“喏，你也尝尝。别说我亏待你。”
他将馒头递了过去。
柳清漪受宠若惊，双手颤抖地接过了那个还带着温度的馒头。
她看着那被掰开的馒头里，残留着的一丝丝金色蜜渍，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场天大的造化。
“多……多谢先生。”
她声音干涩地道谢。
“行了，快吃吧。”陈平安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她脚边的那个石臼上，“你这一大早的，在鼓捣什么呢？”
柳清漪连忙回过神来，指着石臼里的碧绿液体，恭敬地回答道：“回先生，这是清漪按照您的吩咐，将那些‘杂草’处理后，制成的……肥料。清漪想着，或许可以用来浇灌菜地。”
“哦？”陈平安来了兴趣。
他走上前，低头闻了闻。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气，扑鼻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嘿，你还真有两下子。”他赞许地看了柳清漪一眼，“不错不错，有想法。去吧，就用这个，把菜地都浇一遍。”
在他看来，这就是普通的草木汁液，用来浇菜，总比清水要多点营养。这姑娘，不仅农活干得好，还懂得变废为宝，真是捡到宝了。
“是，先生！”
得到肯定的柳清漪，心中无比激动。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石臼，走向了院子另一侧的那片菜地。
陈平安的菜地里，种着一些青菜、萝卜、黄瓜之类的家常蔬菜。这些蔬菜，在柳清漪眼中，自然也非凡品。每一株都蕴含着淡淡的先天乙木之气，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灵植。
她舀起一勺碧绿的“肥料”，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轻轻地浇在了一颗青菜的根部。
就在那碧绿液体接触到土壤的瞬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颗青菜，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疯狂生长。
原本翠绿的菜叶，瞬间变得如同最顶级的翡翠一般，晶莹剔透，叶片上的脉络，化作了一枚枚玄奥的道纹，闪烁着温润的绿光。
一股远比之前浓郁了百倍的生命气息和道韵，从这颗小小的青菜上，轰然爆发！
仅仅是几个呼吸之间，这颗青菜，就完成了一次生命的跃迁，从一株灵植，蜕变成了一株……真正的宝药！
柳清漪惊得倒退一步，手中的木勺差点掉在地上。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颗流光溢彩，道韵盎然的“青菜”，大脑一片空白。
她只是用一株悟道草，兑了一点先天灵液，就……就催生出了一株宝药？
她猛然抬头，看向正坐在屋檐下，悠闲地啃着馒头的陈平安。
先生……他早就知道会这样！
他不是在让自己制作肥料，他是在教导自己！
他是在用这种最首观，最震撼的方式，向自己展示“创造”与“生机”的真谛！
从神药（杂草），到道液（肥料），再到宝药（蔬菜）。这是一个完整的，从无到有，从有到精的生命循环！
这其中蕴含的，是何等高深的造化大道！
柳清漪激动得浑身颤抖。
她终于明白了。先生的每一次吩咐，每一个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都蕴含着无上的深意。
自己要做的，就是去执行，去观察，去领悟！
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继续用那碧绿的道液，开始浇灌整片菜地。
很快，一片原本只是灵气盎然的菜园，彻底化作了一片霞光流转，道韵冲霄的宝药之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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