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西年的雪,落在凉州城头时是灰的。不是中原雪那样蓬松的白,是混着城墙上经年累月的血垢、马粪和风沙,落成了一片脏污的淡灰,像块被人踩烂的旧棉絮,刚沾着雉堞就化了,留下一道两道黑褐色的水痕——那是去年第35波混战时,城守副将的血渗进砖缝,此刻被雪水浸得又泛了出来。
城头上的戍卒王阿三缩着脖子,把冻得发僵的手往破烂的襦衫里塞了塞。他记得去年这时候,身边还站着同乡赵小五,两人凑着一盏油灯啃干饼,赵小五说打完这波就回家娶邻村的翠儿,彩礼都攒了半袋粟米。可第35波混战来的时候,鲜卑人的弯刀劈在赵小五肩上,血喷了王阿三一脸,热得烫人。如今那半袋粟米还在王阿三怀里揣着,硬得能砸死人,他总想着哪天能替赵小五送回去,可谁也不知道,这第36波混战,能不能让他活过今天。
“敲梆子!” 城头校尉嘶哑的喊声突然炸响,惊飞了檐角上缩着的几只乌鸦。王阿三一个激灵,摸出腰间那根裂了缝的木梆子,用力敲了起来。“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又干又脆,在空旷的雪原上传得老远,却很快被更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盖了过去。
不是中原骑兵那种整齐的“嗒嗒”声,是混杂着牛羊嘶鸣、胡语叫喊、兵器碰撞的嘈杂声响,像一群被惊动的野兽,从东北方的戈壁滩上涌了过来。王阿三眯着眼睛望过去,只见地平线上起了一道灰黄色的烟柱,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最后竟遮了小半片天——那是鲜卑轲比能部的人,还有被他们裹挟来的羌人、屠各胡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手里拿着弯刀、木棍,甚至还有人扛着锄头,漫山遍野地冲了过来。
“第36波……又是轲比能这狗东西。” 校尉啐了一口,吐在雪地上,很快凝成了一小块冰。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手却在微微发抖。谁都知道,这几年北方不太平,自建安二十年曹操讨平汉中后,中原的兵戈刚歇了口气,北方的胡人就像闻着血味的狼,一波接一波地往南闯。官府管这叫“边患”,戍卒们却只叫“混战”——没有章法,没有规矩,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今天是鲜卑人冲过来抢粮食,明天可能就是羌人跟屠各胡打起来,后天说不定中原的散兵也会混在里面趁火打劫。这己经是第36波了,从开春到冬初,平均一个月两波,城头的箭垛换了三茬,戍卒死了一茬又一茬,连校尉都换了两个。
王阿三握紧了手里的长矛,那矛杆是他自己用桦木做的,顶端绑着一块磨尖的铁片——正规的铁矛早就被前几波混战打光了,现在城头上的兵,手里的家伙大多是自己凑的。他往城下看,凉州城的护城河早就干了,去年夏天大旱,河底裂得能塞进拳头,现在填上了不少碎石和尸体,风一吹,能闻见一股腐臭的味道。城根下堆着不少柴草,那是校尉说的“火障”,要是胡人攻到城下,就点火烧,可王阿三总觉得,这点火根本挡不住那些红着眼的人——上一波混战,有个羌人妇女抱着孩子,硬是从火里冲了过来,虽然最后被箭射死了,可那股不要命的劲儿,让他到现在都睡不着觉。
“放箭!” 校尉的喊声再次响起。城头上的箭雨“嗖嗖”地射了出去,落在冲在最前面的胡人中,有人应声倒地,可后面的人根本没停,踩着尸体继续往前冲。王阿三也拉弓射箭,他的弓是断了弦又接起来的,力气小,箭射得不远,只能勉强射到护城河边上。他看见一个鲜卑少年,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脸上画着青黑色的纹路,手里拿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弯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他却连躲都没躲,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王阿三突然想起了赵小五,赵小五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是这样,握着刀的手都在抖,却还是往前冲。
就在这时,西边的城门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王阿三转头看去,只见城门楼子上的旗帜倒了,几个穿着中原服饰的人举着刀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一群羌人——是城里的散兵!这些人是上个月从汉中逃过来的,官府收留了他们,让他们守城,可谁知道,他们竟然跟羌人勾结在了一起!
“叛徒!” 校尉气得眼睛都红了,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就要往西边冲。可刚跑了两步,一支箭就射穿了他的肩膀,他“啊”地叫了一声,倒在城头上。王阿三赶紧跑过去,扶起校尉,只见校尉的肩膀上血如泉涌,嘴里还在喊着:“守住……守住城门……”
西边的城门己经被打开了,羌人和散兵涌了进来,城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哭喊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混在一起,王阿三甚至能听见隔壁酒肆的老板在喊“我的酒坛子”,然后就是一声闷响,应该是被人砍倒了。他怀里的粟米袋被挤破了,粟米撒了一地,混着血水和血,成了一滩泥。
“阿三!跟我冲!” 旁边一个叫李老栓的老兵喊了一声,举着一把斧头冲了上去。李老栓六十多岁了,头发都白了,是城里最老的戍卒,前几波混战都活了下来,他总说自己命硬,能活过这乱世。可这次,他刚冲出去两步,就被一个羌人用长矛刺穿了肚子,斧头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王阿三看着李老栓倒下去,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手里的长矛掉在地上,他想跑,可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步。他看见那个十五六岁的鲜卑少年冲了过来,手里的弯刀对着他砍过来,他闭上了眼睛,心想:算了,就这样吧,跟赵小五、李老栓他们一样,死了就不用再怕下一波混战了。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他睁开眼睛,看见少年的弯刀被一支箭射偏了,少年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只见东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整齐的骑兵,黑色的铠甲,红色的旗帜,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曹”字——是曹军!是夏侯渊将军的兵!
“是曹军!曹军来了!” 城头上有人喊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王阿三也哭了,不是害怕,是高兴。他看见曹军的骑兵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过来,手里的长枪刺穿了胡人的胸膛,马蹄踏碎了散兵的骨头。那个鲜卑少年想跑,却被一个曹军骑兵追上,一枪挑飞了手里的弯刀,然后被马蹄踩在脚下。
混战还在继续,可局势己经变了。胡人和散兵开始往后退,曹军紧追不舍,喊杀声从城里传到城外,又传到远处的戈壁滩上。王阿三扶着受伤的校尉,站在城头上,看着曹军的旗帜在风中飘扬,看着那些红着眼的胡人一个个倒下去,看着雪地里的血越流越多,把灰色的雪都染成了红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战终于停了。太阳己经西斜,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色。城头上、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尸体,有胡人的,有羌人的,有散兵的,也有曹军的。王阿三走在尸体中间,脚下踩着血和雪,黏糊糊的。他看见李老栓的尸体,眼睛还睁着,手里还握着那把斧头。他看见那个鲜卑少年的尸体,脸上的青黑色纹路被血染成了暗红色,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干饼——跟赵小五当初啃的那种一样。
他在尸体堆里找到了赵小五的半袋粟米,剩下的粟米己经被血浸透了,硬邦邦的。他把粟米袋捡起来,揣在怀里,然后找了块干净的雪,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泥。远处,曹军的士兵正在清理战场,有人在喊着伤员的名字,有人在统计尸体的数量,有人在给死去的士兵整理仪容。
校尉被抬走了,临走前,校尉拉着王阿三的手说:“阿三,你活下来了……好好活着,等着下一波……不,等着太平的那天。”
王阿三点了点头,没说话。他知道,校尉说的是对的,这第36波混战结束了,可说不定过不了多久,第37波、第38波就会来。这乱世,就像这凉州的雪,一波接着一波,没完没了。可他还是想活着,不是为了什么大道理,就是想把赵小五的粟米送回邻村,想看看翠儿长什么样,想再跟赵小五凑着一盏油灯啃一次干饼,想看看太平的那天,凉州的雪会不会变成白色的。
他走到城头,望着远处的戈壁滩。夕阳下,戈壁滩上的血迹闪闪发亮,像一条条红色的带子。风一吹,带来了远处牛羊的叫声——不是混战时候的嘶鸣,是平和的叫声。他摸了摸怀里的粟米袋,虽然硬邦邦的,却很暖和。他想,不管下一波混战什么时候来,他都要活着,哪怕是在尘埃里,也要活着,等着那一天。
夜幕慢慢降临,凉州城安静了下来。只有城头上的戍卒在来回走动,手里的梆子偶尔发出“笃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王阿三靠在箭垛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很亮,像赵小五、李老栓他们的眼睛。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干饼,是他自己省下来的,硬得咬不动,可他还是一点一点地啃着。他想,明天早上,他要去城里找个地方,把赵小五的粟米晒一晒,等晒干了,就去找邻村的翠儿——不管路有多远,不管还要经历多少波混战,他都要把粟米送过去。
因为他知道,这乱世里,这点粟米,这点念想,就是支撑着他们这些小人物活下去的铁与血,是尘埃里最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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