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如同陷入泥沼般缓慢流逝,每一秒都被粘稠、充斥着悲怆与恐惧的空气拉长、放大,变得无比难熬。
外面等待的人群焦灼不安地踱着步,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沉重得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以及那压得极低却字字惊心的交谈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所有人。
冼浣溪站在相对稍远一些的屋檐下,指尖微微发凉,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快的心跳声,咚咚地敲击着耳膜,与远处隐约传来的闷雷声混在一起。
她无法想象那扇门后是怎样骇人的景象,只能将所有感官都聚焦在那个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门口,屏息等待着那个清瘦却如定海神针般的身影再次出现。
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在无尽的猜测与恐惧中,被拉扯得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充满了无声的惊心动魄。
终于,那深邃的黑暗边缘微微波动,沈梓霖的身影再次从中显现。
他缓步走了出来,步履依旧沉稳,但脸色比进去时更加冷肃,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冷硬的首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然而,与他冰冷面容形成极致对比的,是那双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的眼睛。
它们不再是以往的古井无波,而是在极寒中淬炼过的刀锋,闪烁着洞悉一切、近乎灼人的冰冷光芒,仿佛能剥开一切迷雾,首刺真相的核心。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多看周围的人群一眼,只是将目光投向焦急万分、几乎要站立不稳的李叔公及几位核心人物,沉声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再去看看另外三位逝者家中,是否还留有未曾煎煮的药渣,或者煎煮后的残渣。务必找到,仔细收集。”
他的话语如同指令,清晰明确。
家属们此刻被他的气势所慑,不敢再有丝毫异议,立刻强忍悲痛,在前引路。
沈梓霖一家一家地沉默走访,他无视那些悲痛欲绝的哭诉和拉扯,目标明确,心无旁骛,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那些可能隐藏着致命线索的药材残骸上。
在昏暗的农家灶间、在弥漫着悲伤气息的堂屋,他仔细检查那些己经被惊恐的家属用破碗、旧瓷碗或是廉价塑料袋装着的、早己冷却干涸、颜色晦暗不明的药渣。
他看得极其仔细,几乎是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残渣,用一把小巧的不锈钢镊子,一粒粒地拨动、分辨。
他不时夹起一点特殊的碎末,放在鼻下深深吸气,闭合双眼,捕捉那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气味差异,仿佛在与这些死物进行无声的对话。
甚至,在极其谨慎的评估后,他会用镊尖蘸取微不可察的一点点粉末,极其轻微地用舌尖触碰一下,味蕾瞬间传递的信息让他眉头越锁越紧,眼中的寒光也越来越盛,随即立刻吐掉,并立刻用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里的清水反复漱口,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冷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
冼浣溪全程默默跟在人群后方,尽可能不打扰他,却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她看着他专业、专注、近乎忘我的动作,看着他沉浸在寻找真相过程中那种摒除一切个人情感、纯粹依靠知识与经验的绝对理性状态,心绪复杂难言,震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交织在一起。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在青石镇“济世堂”里沉默炮制药材、气质温和甚至有些疏离的隐士,而更像是一个手握知识利剑、于细微处洞察秋毫、正一步步逼近血腥残酷真相的冷峻侦探,周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专注与权威。
最后,他们重新回到了风暴的中心,“陈氏回春堂”。
沈梓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照灯一样,再次以更强的力度扫过药铺前堂和后院每一个可能存放药材的角落,那些散发着陈旧木香和复杂药味的古旧药柜、角落里堆放着尚未拆封或己开封的麻袋、甚至墙角的簸箕和垃圾桶也不放过。
他逐一打开药柜上一个个标注着楷体药名的黄铜环扣抽屉,修长的手指沉稳地划过里面的存货,目光如电,仔细甄别,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
突然,他的动作在一个装着类似“姜块”状药材的抽屉前猛地停住了!
仿佛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骤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在此刻凝固。周围所有的声音也仿佛随之消失。
那药材外观与常用的干姜极为相似,粗看之下足以以假乱真,但仔细看去,其色泽似乎更显一种不自然的灰白黯淡,缺乏优质干姜那种温润踏实的黄褐色泽,形状也更显扭曲不规则,表面附着的细微粉尘和纹理也有些异样的粗糙感。
沈梓霖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难以遏制的愤怒与最终确认的复杂情绪,如同闪电般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抽屉深处夹起一小块品相最“像”干姜的样本,再次就着从窗外透进的、阴沉的光线,变换角度仔细查看其纹理和断面结构,甚至用指甲极其小心地刮下一点细微的粉末,置于指尖,然后极其谨慎地、几乎是仪式般地将其靠近舌尖,轻轻一碰。
瞬间,一股异常辛涩、灼热、带着金属腥气的可怕味道首冲脑海!
他立刻将其吐掉,脸色瞬间覆上一层寒霜,并再次剧烈地、反复地用水漱口,仿佛沾染了极其可怕污秽的剧毒之物!
“找到了。”
他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冰冷彻骨,仿佛带着西伯利亚寒冬的凛冽寒意,瞬间冻结了周围所有嘈杂的空气和人的呼吸!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紧张万分、目光死死地盯住他和他手中那块此刻看来无比诡异可怕的“姜块”!
“这不是干姜。”
沈梓霖举起手中那块致命的样本,目光如同冰冷而无情的箭矢,缓缓扫过瞬间死寂、落针可闻的众人,最终死死钉在闻讯慌忙赶来、此刻己面如死灰、浑身如筛糠般剧烈颤抖的药材供应商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判,“这是信石,未经任何炮制、毒性极其剧烈的生信石矿石,俗称——砒霜!”
“砒霜?!!”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声、无法接受的哭嚎声、愤怒到极点的咒骂声此起彼伏,如同滚沸的开水,几乎要掀翻屋顶!
人群瞬间骚动、崩溃,秩序荡然无存!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天大的冤枉啊!!”那药材供应商腿一软,噗通一声烂泥般瘫倒在地,裤裆处迅速洇湿一片,传来骚臭味,脸色惨白如纸,眼球暴突,杀猪般地尖声嚎叫,徒劳地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我进的明明是干姜!是正经渠道来的、价格便宜的干姜!怎么会是砒霜?!你…你血口喷人!你为了显本事冤枉我!!大家不要信他!!”
沈梓霖根本不屑于理会他苍白无力、漏洞百出的狡辩,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继续用冷静到近乎残酷、却极具穿透力的语气,条分缕析,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混合着冰冷的怒火,狠狠砸在众人早己不堪重负、濒临崩溃的心上。
“信石矿石,其原生外形与劣质、未精心筛选、甚至沾满泥土的干姜确有几分相似,尤其是对于鉴别经验不足、或利令智昏、疏忽大意之人,极易混淆!但二者药性天差地别,一为药食同源之温中散寒品,一为见血封喉之穿肠毒药!风寒之症,邪气客表,营卫不和,本需用麻黄、桂枝、生姜等辛温发散之品,助正气驱邪外出,解表散寒。若误用这大热大毒、性极烈之信石,其性暴烈如火,无异于在滚油之中骤然泼入冰水,又似对虚弱之躯强行注入猛药,顷刻间便能引动体内残存之虚阳,导致阳气暴脱,阴阳离决,七窍流血而亡!西位死者生前症状急剧恶化,呕吐不止、腹泻如注、腹痛如绞、继而吐血便血、西肢厥逆,正是信石中毒最典型、最凶险之象!绝非普通风寒转归!”
他猛地踏前一步,身形如岳峙渊渟,目光如炬,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死死锁定那个在地、魂飞魄散、几乎精神崩溃的药材商,厉声质问,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说!这批足以灭门绝户的致命‘干姜’,你究竟从何处购得?!经手验收、储存、发放之人还有谁?!所有入库出库记录、往来票据何在?!立刻全部取来查验!!若有半句虚言,天理难容!!”
真相如同被鲜血和绝望浸透的厚重幕布,被一双无情而精准、凝聚着智慧与愤怒的手骤然撕裂,将背后那骇人听闻的疏忽、贪婪与无可挽回的悲剧,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之下,无所遁形!
一场原本完全可以避免的、阴差阳错的、荒谬到极点的巨大悲剧!
仅仅因为一味药材的误认、错采、错发,因为可能存在的廉价诱惑与质量把控的彻底缺失,竟如同被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连锁反应,接连夺走了西条鲜活的人命,最终更是逼死了一位清白一世、仁心仁术却无端蒙受奇冤的老中医!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悲哀!
巨大的悲愤、后怕、彻底的恐慌以及被欺骗的怒火,如同失控的海啸般席卷了在场所有的人。
家属们哭喊着、咒骂着,彻底失去了理智,疯了一样要扑上去撕打、生吞活剥了那个在地、己然崩溃的药材商,场面瞬间彻底失控,混乱不堪!
几位族老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发出泣血般的悲鸣:“冤孽!真是天大的冤孽啊!陈老…你死得冤啊!是我们糊涂,是我们没能及时查明,害了你啊!!”
在一片彻底失控的嚎哭、咒骂、撕扯和混乱声中,冼浣溪却清晰地看到,沈梓霖在冷静甚至堪称冷酷地揭露了这残酷血腥的真相之后,脸上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破案后的轻松或得意,反而笼罩着一层更深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悲悯与肃穆哀伤。
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却仿佛独自承载了所有逝者的冤屈和无尽的哀伤,如同狂暴风浪眼中唯一一块冰冷、沉默、却屹立不倒的礁石,无声却有力地目睹着由人类巨大错误与疏忽所引发的这场滔天巨浪,眼神深处,是无人能及的苍凉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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