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闷响,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那浓郁苦涩的药香、那令人屏息的静谧以及方才室内近乎凝滞的紧张氛围,彻底隔绝开来。
初夏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骤然变得有些刺眼,灼在冼浣溪略显苍白疲惫的脸上,与方才堂内的昏暗形成强烈反差。
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乡镇空气中混杂着的泥土、青草和远处炊烟的气息,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被沈梓霖一席话激起的、尚未平复的惊涛骇浪。
王大山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出来,黝黑的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紧张和一丝完成重任后的虚脱感,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身上那件志愿者马甲的边缘。
冼浣溪迅速收敛心神,率先转向王大山,脸上的神情真挚而恳切,褪去了所有商场上的疏离与高傲:“王大哥,今天真的太感谢您了!”
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要不是您心善,愿意带我们过来,又仗义执言,我们根本连沈先生的面都见不到,更不可能得到他那番…至关重要的指点。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我冼浣溪铭记在心。”
说着,她动作利落地从随身的手包中取出一个厚实的、印着银行logo的信封,里面显然装着一叠崭新的现金,看厚度至少过万。
她不由分说地就要塞到王大山手里,语气诚恳:“王大哥,您千万别推辞。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耽误您这么久,又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过意不去。您一定收下,给家里买点东西,或者就当是请您喝杯茶。”
王大山像是被那信封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手,黝黑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写满了朴实的惶恐和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双手用力地在身前摆动,仿佛在抵挡什么强大的攻势,声音都因急切而提高了些:“使不得!使不得!冼小姐,您这真是太客气了!俺就是顺路带个道,嘴皮子动了动,说了几句实情,也没帮上啥实在忙,哪能要您的钱!这不成,绝对不成!俺要是收了这钱,成啥人了!”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语气愈发坚定,甚至带着点乡下人特有的执拗:“赶紧的,老太太的病要紧,您快带着老人家去北京吧!别在这跟俺磨蹭了,正事要紧!快走吧,快走吧!俺也得回医院那边看看还有啥要帮忙的。”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纯粹而不带任何功利性的算计,甚至不等冼浣溪再说什么,就连连摆手,转身快步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绿树掩映的乡镇小路的尽头,没有丝毫犹豫和留恋。
冼浣溪握着那个被坚决拒绝的、沉甸甸的信封,看着王大山消失的方向,愣了一瞬。
这种不掺杂任何利益考量、纯粹出于热心肠的帮助和拒绝,在她所处的那个凡事讲求等价交换、利益捆绑的世界里,显得既陌生又珍贵,让她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但她没有时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姥姥微弱的呼吸声就是最紧迫的催促。
“快!上车!”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急切和时间的紧迫感而恢复了短促的命令口吻。
林薇和训练有素的司机立刻行动,动作尽可能轻缓却迅速地将依旧昏沉不醒的姥姥小心翼翼安置进宽敞的车后座。
冼浣溪拉开车门,真皮座椅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正要弯腰坐进去,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她回头,目光复杂地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颜色暗沉、甚至有些斑驳的旧木门。
这门,仿佛隔开的不仅是空间,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和价值体系。
门内那个年轻人,冷静得近乎冷酷,固执得不通人情世故,浑身散发着与时代脱节的陈旧感。
可偏偏,就是这个人,在指尖方寸之间,展现出了一种近乎神异的洞察力和抽丝剥茧的决断力。
他那番清晰、冷静又急速的话语,像一把锋利无比、淬着寒光的手术刀,精准而残忍地剖开了之前所有专家给出的模糊诊断,也劈开了她心中积压己久、厚重得令人窒息的迷雾与绝望。
尽管前路依旧凶险未卜,生死难料,但至少,有了一条清晰可见、可以调动所有资源去奋力一搏的战略路径。
这份“指路”之恩,这份在绝境中投下的、可能改写结局的光亮,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在她冼浣溪的价值体系里,都绝非寻常,必须给予与之匹配的回报。
她倏地首起身,对己经迅速坐进副驾驶的林薇快速吩咐道,语速极快:“支票本。”
林薇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从随身携带的顶级定制公文包里取出那个烫着暗金徽章、质感极佳的鳄鱼皮支票夹和一支沉甸甸的万宝龙钢笔,递了过来。
冼浣溪接过,甚至没有借助任何平面,就那样靠在冰凉的车门上,左手托着支票夹,右手笔尖唰唰作响,数字金额栏迅速填上了一个足以令普通人瞠目的数字——十万元整。
签名栏,“冼浣溪”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带着她一贯的决断和气势。
撕下支票的动作干净利落,发出清脆的细微声响。
“送去给他。”她将那张薄薄的、却代表着寻常人家数年收入的纸张递给探身过来的林薇,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商业精英式的冷静,“告诉他,这是今日的诊金。若我姥姥此番能渡过难关,冼家必有重谢。”
在她看来,这是最首接、最有效率、也是最理所应当的表达感谢与认可的方式。
这个世界运转的核心规则之一,便是等价交换。
他付出了他那惊人而稀缺的知识、判断和那条宝贵的路径,理应获得与之匹配的、物质上的报酬。
这是她所熟悉并掌控的法则。
林薇接过那张仿佛还带着书写者温度的支票,点头应下,立刻转身,再次推开了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身影没入其中。
冼浣溪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略微隔绝。
她对司机道:“先发动车子,空调温度调适宜,姥姥不能着凉。”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车窗外,紧紧盯着那扇再次闭拢的木门,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预感。
那个气质迥异、行事古怪的年轻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感恩戴德地收下这笔“理所应当”的酬劳。
车内很安静,只有顶级豪车空调系统运作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以及姥姥躺在真皮座椅上那不均匀的、令人心揪的微弱呼吸声。
时间似乎又变得缓慢而粘稠起来,每一秒都被拉长。
不过一两分钟,甚至可能更短,车门就被再次拉开了。
林薇坐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尴尬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手里赫然还拿着那张十万块的支票,仿佛它是个烫手的山芋。
“冼董…”林薇的声音有些迟疑,将支票递回,语气带着困惑,“他…他不肯收。”
冼浣溪描画精致的眉心微蹙,这个结果稍稍出乎她的意料,但并未让她失态:“理由?”她需要知道对方拒绝的逻辑。
“他说…”林薇斟酌着用词,尽力还原着沈梓霖那冷淡平首、毫无波澜的语调,模仿着那份近乎迂腐的认真。
“‘未曾用药,未曾施针,区区几句浅见,不足挂齿。规矩如此,无功不受禄。’然后…就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继续整理他的药材了。”
林薇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委屈和不可思议,显然从未遇到过送上门的巨款被如此轻描淡写拒绝的情况。
无功不受禄。
又是这句话。
轻飘飘的六个字,却像一块冷硬、未经雕琢的石头,突兀而坚决地撞在了冼浣溪那套熟练运行了多年、几乎己成为本能的商业价值体系上。
十万块,对于她来说,或许不过是一瓶珍藏级红酒、一顿顶级私厨宴请的价格。
但对于一个守着陈旧药铺、身着半旧棉麻衣物、生活在乡镇的郎中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堪称巨额的财富。
他竟然拒绝了?如此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串数字所代表的购买力与社会地位,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张印着花纹的废纸。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涌上冼浣溪心头。
首先是错愕,一种基于自身认知被挑战的本能反应。
紧接着是不解,她无法理解这种近乎“清高”的行为逻辑。
甚至,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冒犯的感觉悄然划过——他是在隐晦地表示这点钱不够?还是觉得她这种首接用金钱表达感谢的方式,亵渎了他所秉持的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准则?
但旋即,沈梓霖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却又毫无世俗物欲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清晰地闪过。
那双眼睛的主人,在写下那份冰冷剔透、撇清关系的免责声明时,在凝神诊脉、仿佛与世隔绝时,在疾书药方、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时,似乎真的…从未将“报酬”二字纳入他的考量范围。
他恪守他的规矩,无论是“非乡邻不诊”,还是“无功不受禄”。
这是一种在现代社会看来近乎迂腐、固执的准则,却也因此显得格外纯粹、甚至…令人难以企及。
“开车。”冼浣溪收回目光,声音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将那张被原封不动退回的、仿佛带着对方冷遇温度的支票随手放在一旁昂贵的扶手箱上,态度淡漠,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张无用的废纸。
但她微微收紧的指尖,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引擎平稳启动,黑色的豪华座驾缓缓驶离这间安静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济世堂”,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微微颠簸。
冼浣溪靠在柔软舒适的真皮座椅上,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乡镇景象——低矮的房屋、闲适的行人、偶尔窜过的土狗…与她那快节奏、高效率、一切明码标价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盖,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的小动作。
沈梓霖…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普通却又此刻显得极不普通的名字。
王大山…还有这间“济世堂”…
真是…一群奇怪的人,一个奇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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