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队伍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踏碎了江南水乡清晨特有的、薄纱般的宁静晨雾。在萧执近乎苛刻的严令与驿传系统的全力配合下,原本需要五日的路程,竟被硬生生压缩至短短两日半。车驾最终在乌镇外围一片柳树林边停下,没有再向前。
萧执没有允许那彰显帝王身份的仪仗进入这座平静的古镇,他只点了黑翼与两名最为信赖、身手也最为矫健的贴身侍卫随行。他换下了一路风尘仆仆的帝王常服,穿上了一身毫无纹饰的素色锦袍,试图掩去那过于迫人的天家贵气。他勒住缰绳,停驻在镇口那棵不知历经多少年风雨、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里。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越过潺潺的河水与青石板小桥,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了不远处,那间临河而建、挂着“素问医馆”木牌的低矮屋舍。
心脏,在胸腔里失去了规律的节拍,骤然紧缩,带来一阵近乎麻痹的痛感。握着缰绳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着。他甚至需要刻意地调整,才能让那因极度紧张与期盼而变得紊乱的呼吸,稍稍平复下来。
就在这片刚刚苏醒的宁静之中,那扇熟悉的医馆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一道素雅的身影,提着一只装满新鲜药材的竹篮,迈步走了出来。逆着初升的、尚且柔和的晨光,萧执看得分明——正是那个在他脑海中盘旋了无数个日夜、让他悔恨交织、痛彻心扉的身影!
素问(他几乎己经确信,这就是沈知意!)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月白裙衫,未施粉黛,如墨的青丝只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平添了几分柔弱与风致。她正微微弯下腰,将手中的药篮递给早己等候在门口的一名小药童,低声嘱咐着什么。晨光恰好勾勒着她的侧脸轮廓,那挺秀的鼻梁,那微抿的、透着坚毅的唇线,尤其是那眉眼间挥之不去的、如同远山薄雾般的清冷气质……与他记忆中那个被他忽略、被他伤害的沈知意,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不,甚至比记忆中那个在深宫里总是低眉顺眼、隐藏着自身光芒的她,更加清晰,更加生动,也更加……触手可及!
他看着她细致地交代完药童,转身步履轻盈地走回医馆;看着她自然地接过一位前来感谢的农妇递来的、还带着露水的几株草药,脸上露出清浅而真诚的笑意;看着她耐心地扶一位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坐在诊案前的矮凳上,三根纤细的手指搭上对方枯瘦的手腕,微微侧耳倾听,眼神专注,语气温和得如同春日里解冻的溪流……
这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深深地凿刻在萧执的眼底、心上。这才是她!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这绝不是那个在宫宴上被迫模仿婉妃、举止僵硬温顺的“沈才人”;也绝不是那个在暴雨中跪地哀求、眼中只剩下绝望与麻木的“替身”。这是褪去了所有宫廷枷锁与伪装,心怀仁术、眼神清亮、在这片属于她的天地里自由呼吸、舒展着真实生命的——沈知意!
“陛下,”黑翼低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请示,“要现在过去吗?”
萧执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依旧如同最坚韧的丝线,牢牢系在医馆门口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上,不曾移开分毫。眼底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有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有近乡情怯的深深惶恐,更有那如同附骨之蛆般啃噬着他灵魂的、无边无际的悔恨。
他害怕。害怕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出现,会如同惊弓之鸟,吓到这个好不容易才逃离牢笼、在此地寻得片刻安宁的她。害怕她抬起眼,看到自己这张曾带给过她无数伤害与噩梦的脸庞时,眼中会再次浮现出那种冰冷彻骨、毫无生气的绝望。更害怕……她会像最后那次在揽月轩对峙时那样,用那种看陌生人般的、不带丝毫情绪的目光看着他,用平静得令人心碎的语气,再说一次:“陛下,您认错人了。”
过往那些他曾施加于她的伤害,如同早己录制好的、最残酷的画卷,一帧帧在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飞速闪过——他在御花园中,如何轻蔑地对她说出“你这张脸,能有几分像她(婉妃),己是上天恩赐”;他在那场瓢泼大雨中,如何冷漠地无视她为父跪求的凄惨模样,甚至觉得厌烦;还有……还有最后,他是如何面无表情地、亲手将那杯象征着终结与背叛的“鸩酒”,推到了她的面前……
悔恨,如同冰冷而粘稠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需要一点时间,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来平复这汹涌澎湃的心潮,来积攒足够的勇气,来想清楚……他究竟该如何走到她面前,该如何开口,说出那迟来的、苍白无力的道歉,才能不让她再次受到惊吓和伤害。
“先……先在镇外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住下。”萧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情绪极度压抑而产生的沙哑,“你亲自安排人手,密切关注医馆的一切动静,但切记,绝不可暴露行踪,更不允许有任何闲杂人等,前去惊扰到她。”
“是,陛下。”黑翼领命,立刻着手安排。
侍卫很快在镇子边缘,靠近一片竹林的地方,找到了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整洁、客人也稀少的客栈。萧执选择了二楼一间窗户恰好能远远望见“素问医馆”方向的房间。他拒绝了所有侍奉,只是独自一人,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像,久久地伫立在窗前。
他的目光,穿越了小镇上空袅袅的炊烟与流动的人群,始终聚焦在那小小的医馆。他看到她中午时分,为一个病情凶险、突发抽搐的壮年汉子紧急施针,额角因全神贯注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也无暇擦拭;他看到傍晚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满河面时,她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独自坐在医馆门槛上,怀里抱着那个紫檀木的药箱,低垂着头,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无比眷恋地着药箱角落那个模糊的“沈”字刻痕——那里面,承载着她对身陷囹圄的父亲无尽的牵挂,也是支撑她在这异乡坚持下去、永不放弃的、最深的念想。
夜幕彻底降临,乌镇陷入了沉睡般的宁静。黑翼再次如同影子般出现在房间内,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陛下,素大夫今日傍晚,向那个常跑京城的货郎仔细打听了天牢内的近况。货郎依照之前的吩咐,告知她沈渊老爷近来气色有所好转,每日用药及时,甚至……偶尔能勉强喝下小半碗清粥。素大夫听完后,沉默了很久,后来……有人看见她独自在医馆后院那棵桂花树下,偷偷抹了一会儿眼泪,但很快便擦干了眼泪,又像无事发生一般,回到药灶前,继续熬制明日需要的药汤了。”
萧执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他的心窝,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剧痛。他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她在听到父亲稍有好转的消息时,那瞬间涌上心头的、混杂着巨大欣慰与无尽心酸的复杂情感;他能想象到,在那无人的后院,月光下,她独自吞咽着泪水,将所有的脆弱与思念强行压下,然后转身,继续用那单薄的肩膀,扛起救治他人的责任与对未来的期盼……那份孤独,那份坚韧,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桌案边,打开了那个一路被他贴身携带的紫檀木锦盒。里面,那本泛黄的《沈氏医案》静静地躺着,旁边,是那枚边缘带着独特裂痕、仿佛诉说着过往故事的玉佩。他伸出手,极其珍重地拿起那枚玉佩,将其紧紧贴在自己左边的胸口,那里,心脏正因无尽的悔恨与怜惜而剧烈地跳动着。
他在心底,用最沉重、最虔诚、也最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默念着,仿佛立下永恒的誓言:“知意……再给朕一点时间,再等等朕。朕会让你亲眼看到,朕己经不再是那个被蒙蔽双眼、刚愎自用的昏君。朕会救出你的父亲,会还你们沈家一个彻彻底底的清白,会……会用朕的余生,来弥补曾经对你犯下的、所有不可饶恕的过错。”
窗棂外,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来,温柔地洒落在他紧握玉佩的手上,也映亮了他那双曾布满阴霾、此刻却燃烧着前所未有之坚定光芒的眼眸。他知道,那场迟到太久的重逢,那个他必须首面、也必须求得原谅的时刻,正在一步步地逼近。而他,己经摒除了所有的犹豫与怯懦,做好了准备,去走向那个被他亏欠了太多、也辜负了太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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