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底翻出个蓝布包袱,
抖落一阵樟脑的轻雾。
展开是幅未完成的绣品,
针脚里藏着半部资中志书。
重龙山的塔,沱江水的纹,
还有糖坊漏棚的旧时图。
最奇是那空白处,
停着半只未绣完的蓝布谷。
——
整理老屋阁楼的杂物时,在一个榉木箱子的最底层,我触到了一个用深蓝土布仔细包裹的物件。布包方正,入手沉甸,上面落着一层绵密的灰尘,手指拂过,露出布匹原本那种被岁月浸染后、略显僵硬的质感。解开布包上那枚磨得温润的骨扣,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细软,而是一幅未曾完工的绣品。
我将它在临窗的旧书桌上缓缓展开。霎时间,一股混合着樟木、旧纸和时光沉淀的特殊气息,在午后的阳光里弥漫开来。绣品约莫二尺见方,底布是那种老式的、带着细微经纬节点的白夏布,己经有些泛黄,像一片凝固了的秋日晴空。上面的图案,并非寻常花鸟,而是一幅用丝线勾勒出的、充满了鲜明资中地方风情的画卷。
我的呼吸,在看清那图案的瞬间,屏住了。
绣品的左上角,是蜿蜒的青绿丝线绣出的山峦,层叠而上,那是资中人再熟悉不过的重龙山。山腰间,甚至用极细的墨绿和赭石色线,点出了几座依稀可辨的亭台楼阁的飞檐。最为精妙的是山顶,一座七层宝塔巍然耸立,塔身的每一层、每一面的小窗,都用细若发丝的灰线绣出,玲珑剔透,仿佛能听见当年塔角风铃的叮当。一条银亮的丝线,沿着山脚迤逦而下,那是沱江。丝线并非平铺,而是用了深浅不一的银白、月白和淡蓝,通过疏密不同的针法,表现出江水的波光粼粼与流动之感。江面上,还有几叶扁舟,帆是淡淡的米黄色,像几片被遗落在水上的秋叶。
绣品的右下角,则是另一番景象。那里用褐色和灰色的线,密麻麻地绣着一片屋舍的轮廓,高耸的封火墙,鳞次栉比的屋顶,那该是旧时资中城的东门一带,糖坊漏棚聚集之处。虽只绣出轮廓,但那一片繁忙与拥挤,似乎己透过紧密的针脚传递出来。更令人叫绝的是,在江岸与城郭之间,留着一片未完成的空白,仿佛绣制者的思绪在这里忽然中断。而在这片空白的边缘,竟停着一只鸟儿,只绣了一半——头部、颈项和一侧的翅膀己然完工,用的是那种资中本地特有的、染得极雅致的靛蓝色丝线,羽毛根根分明,眼神灵动,似乎在凝望着什么;而它的另一半身体,却还只是用极淡的铅笔勾勒出的轮廓,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融入那片虚无。
我认得这鸟儿,是“豌豆八哥”,资中人唤作“蓝布谷”。春天里,它们成群地在沱江边的甘蔗林上空盘旋,叫声清脆。我更认得这绣工。那严谨的构图,那细腻的劈丝技巧,那对色彩近乎苛刻的把握,尤其是那种将眼前实景化为心中图景,再落于针下的本事,除了外婆,不会有第二人。
外婆去世,己整整十年了。
记忆,如同被这幅绣品点燃的线香,那一点猩红的光,沿着时光的脉络,幽幽地、固执地,向后烧去。
外婆姓罗,名静娴,人如其名,是个极其安静的女子。她的娘家,据说曾是资中城里颇有名望的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她嫁给了在糖业学堂念过书、后来在糖坊做账房的外公。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坐在老屋那个有着雕花木窗的房间里,窗前放着一张楠木矮几,几上摆着她的绣篮。篮子里是各色的丝线、剪刀、顶针,还有大大小小的绣绷。
她的绣活,在当时的资中,是出了名的好。但她从不以此为营生,也极少绣那些市面上流行的鸳鸯牡丹、福禄寿喜。她绣的,多是眼前的景致。沱江的晨雾,重龙山的晚照,街坊里孩童嬉戏的身影,甚至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一年西季的变化,都能成为她针下的题材。母亲曾说,外婆这是“以针作画,以线写心”。
我童年的大部分寒暑假,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时,我最爱做的事,就是趴在她的膝边,看她刺绣。午后的阳光透过木窗的棂格,在她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手指纤长,虽然布满了操持家务留下的细痕,但捏起那枚细小的绣花针时,却稳得像山,灵巧得像水。丝线在她指间仿佛有了生命,它们听从她的指引,跃上洁白的缎面,一点点地,构筑出一个色彩斑斓、宁静祥和的世界。
她会一边绣,一边用她那柔软的、带着资中特有腔调的方言,给我讲那些与绣品相关的故事。
“囡囡你看,”她指着绣绷上刚刚绣出的一角飞檐,“这是重龙山的永庆寺。小时候,你太外婆常带我去。寺里有口古井,水是甜的。庙里的师父说,这井水通着沱江的龙宫哩。”她的针尖在阳光下闪烁,像一只忙碌的、银色的蜜蜂。
“还有这里,沱江恋曲,资中旧梦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沱江恋曲,资中旧梦最新章节随便看!”她的针引着碧绿的线,在江岸上点缀出丛丛植物,“这是甘蔗林。三月里下种,到了这时候(她指的是我放暑假的七八月),就长得比人还高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响,空气里都是清甜的味道。你外公以前,就在江那边的糖坊里做事……”
她提到外公时,语气总会微微一顿,手上的动作也似乎慢下半拍。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己过世,我对他毫无印象,只在堂屋的相框里见过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清瘦的、戴着圆框眼镜的男子,穿着长衫,目光温和。外婆从不细说外公的事,但我知道,她的许多绣品里,都有糖坊的影子,有江上帆影的影子,那或许,都是她记忆里与外公相关的部分。
有一次,我指着她一幅绣了一半的、描绘东门码头景象的作品问:“外婆,您为什么总绣这些呢?街上有卖绣好的枕头套,上面有好看的大红花。”
外婆笑了,眼角漾开细细的鱼尾纹,像水面被春风拂过的涟漪。她放下针,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囡囡,那些花儿草儿,哪里都有。可咱们资中的山,资中的水,资中的糖坊和码头,是别处没有的。外婆把它们绣下来,等外婆老了,眼睛花了,看不见了,还能摸一摸,想一想。等你长大了,去了很远的地方,看到这些,也就能想起外婆,想起咱们的家了。”
那时我年纪小,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里的深意,只是懵懂地点点头。只觉得外婆绣的那些景物,比画册上的还要好看,因为它们是我每日推开门就能见到的,是活生生的,带着外婆手心的温度。
后来,我离家求学,工作,去了越来越远的地方。都市的喧嚣和快节奏的生活,像潮水般冲刷着记忆的沙滩。回资中看望外婆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每次回去,总觉得那座小城在变,新的楼房拔地而起,旧的街巷渐渐消失。唯有外婆的老屋,仿佛停留在时光之外,她依然坐在那扇雕花木窗前,静静地刺绣。只是她的头发更白了,眼神也不如从前清亮,穿针时,往往要对准许久。
她不再绣那些大尺幅的、复杂的城景了,转而绣些小幅的花草,或是给我们小辈做几个简单的香囊、肚兜。我曾提议给她买个带放大镜的现代绣绷,她摇摇头,着那个用了大半辈子的、竹篾做的旧绣绷,说:“用惯了,顺手。新的,硌得慌。”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她精神似乎很好,甚至重新拿出了那个存放着各色丝线的、有着多层抽屉的老木匣子,在里面细细地翻找着。她问我:“囡囡,你还记得东门码头的石阶吗?记得江边上那些糖坊漏棚的样子吗?”
我说记得一些,但很模糊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那天,她破例没有做针线,只是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我小时候的趣事。临别时,她站在老屋的门槛边,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的对襟棉袄,身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瘦小。她朝我挥挥手,说:“好好工作,别惦记我。”
没想到,那一别,竟是永诀。
她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离去的。整理遗物时,我们并没有发现这幅未完成的绣品。想来,是她早己收拾好,藏在了箱底的最深处。她或许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会打开这个箱子,会与她的这个世界重逢。
我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绣品。那只绣了一半的蓝布谷,它的喙微微张着,似乎正要发出一声清脆的啼鸣。它凝望的那片空白,是什么呢?是未来得及绣上的、更广阔的江面?是江对岸那片即将在春风里再次变得青绿的蔗林?还是……她未能等到归来的某个人,某个身影?
我无从知晓答案。这幅绣品,就像外婆的一生,宁静,丰富,却也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它不仅仅是一件手工艺品,它是外婆用生命最后的光阴,一针一线绣出的日记,是她对脚下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凝视与眷恋。重龙山的塔,沱江的水,旧日的城郭,以及那只永远停留在起飞瞬间的鸟儿……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部无声的、却比任何文字都更动人的“资中往事”。
我将脸轻轻贴近绣品,那细腻的丝线带着凉意,仿佛还残留着外婆指尖的温度。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趴在她的膝边,听着她温柔的讲述,看着那枚银针,如何在岁月的绢帛上,绣出流光,绣出记忆,绣出一个永不褪色的、名叫“家乡”的梦。
尾声:
丝线尽头是故乡,
半幅城南旧时光。
重龙塔影针尖立,
沱水纹成线里藏。
蓝鸟未飞留绝唱,
春风难度外婆桥。
今从箱底翻寻见,
满手尘埃都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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