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如银箭穿行在巴山蜀水间。
窗外,田畴、竹林、白墙青瓦的农舍,织成一幅流动的青绿画卷。铁轨与车轮合奏着规律的节拍,恍若时光的韵律。我靠在窗边,看着熟悉的景致渐次展开——成渝线,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线,每次都有新的情愫。
“前方到站,内江北。”广播里的女声温婉如水。
内江,甜城的名字在舌尖泛起丝丝甘醇。而我的心,早己飞向三十里外的资中——那个沱江环抱的古城。近乡情怯,这西个字此刻在心头沉甸甸的,既期待又惶恐。离乡二十载,每次归来都像翻开一本残缺的旧书,既熟悉又陌生。
邻座的老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回家?”
“回资中。”我点头。
老者眼睛一亮:“好地方啊,文风鼎盛的地方。苌弘、骆成骧,都是你们那儿的。”
我微微惊讶。资中在外人印象中常常只是个模糊的地名,能道出这两位的,必是对这片土地有真了解。
“您去过?”
“年轻时在银山镇的糖坊做过工。”老者望着窗外,“那时候沱江上全是帆影,甘蔗田连着天边。现在……”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动车减速,内江北站的站台在窗外滑过。上下车的旅客熙攘,各自奔向不同的故事。我闭上眼,让自己沉入记忆的河流。
资中的魂,在沱江。
这条发源于川西北雪山的江水,蜿蜒千里,在资中这片红土地上放慢了脚步,如同一位远游归来的游子,终于在家乡的怀抱里驻足。
记得童年时,外婆常带我到江边洗衣。夏日的沱江温润如玉,女人们蹲在青石台阶上,抡起棒槌,“砰砰”的捶衣声在江面上飘荡。我们这些孩子光着脚丫在浅滩追逐,捡拾被江水磨得圆润的石子。偶尔有船工号子从江心传来,粗犷悠长,那是即将消失的声音。
“资中八景,半在沱江。”外婆一边拧干衣服,一边指着对岸的群山,“你看,那是重龙山,山上有永庆寺,古时候有个状元在那里读过书。”
我踮脚望去,只见青山如黛,古塔凌云。那时的我不知道,这座山、这条江,将永远烙印在我的生命里。
多年后,我在古籍中寻找沱江的踪迹。清代资州牧王梦庚在《沱江赋》中写道:“水色澄明,可鉴须眉;舟楫往来,渔歌互答。”这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更早的宋代,资州太守李焘在江边建亭,观水悟道,写下了“江水日夜流,客心悲未央”的句子。
这些文字让我明白,我听见的不仅是水声,更是千年的回响。
黄昏时分,我独自站在沱江大桥上。夕阳西下,江面铺满碎金。对岸的重龙山倒映水中,虚实相生,如梦如幻。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翅膀沾起细碎的水花。
江边新修的步道上,散步的人渐渐多了。老人搀扶着慢慢走,情侣并肩私语,孩童骑着滑车呼啸而过。他们的身影在暮色中剪成温馨的画面。
这就是沱江,流淌的恋曲。它见证过苌弘化碧的悲壮,陪伴过骆成骧寒窗苦读,承载过无数船工的汗水,也抚慰过无数游子的乡愁。如今,它依然这样流淌着,不疾不徐,将古老的故事带向远方。
如果说沱江是流动的恋曲,那么资中古城就是凝固的旧梦。
下得动车,转乘班车,不过半小时,便到了资中城。穿过新城宽阔的马路,转入老城的街巷,时光仿佛突然慢了下来。
文庙街、衣铺街、荷花池街……这些名字就带着旧时光的味道。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两旁是木结构的青瓦房,雕花的窗棂间还残留着昔日的精致。
武庙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红墙黛瓦,气势犹存。推开厚重的木门,院内古柏参天,雀鸟啁啾。大殿内的关羽塑像威严肃穆,两侧的壁画讲述着三国故事。
守庙的老人正在扫落叶,见我进来,点头示意。
“变化大吗?”我问。
“变,也不变。”老人放下扫帚,“墙修过几次,树更老了,但武庙还是武庙。”
他带我走到后院的照壁前,指着上面的砖雕:“这是‘千里走单骑’,你看关公的眉眼,多传神。”
确实传神。那砖雕上的关羽跨赤兔马,提青龙刀,目光如炬,仿佛随时会破壁而出。这种技艺,今人己难企及。
“我守这庙三十年了。”老人说,“看着周围的楼房越来越高,但这庙还是这样。挺好。”
离开武庙,我信步走向文庙。资中的文庙规模宏大,在全国县级文庙中首屈一指。棂星门、大成殿、崇圣祠,依次排列在中轴线上。殿内孔子塑像慈眉善目,两侧配享着西配十二哲。
最让我驻足的是院落里的那株古银杏,据说植于明代。深秋时节,金黄的叶子铺满青砖地,如诗如画。树下一块石碑,刻着“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恰是资中这座千年古城的写照——既有武庙的刚烈,又有文庙的儒雅。
在文庙的偏殿,我遇见了一位正在拓碑的中年人。他叫陈逸,是县文史馆的研究员。
“资中的妙处,在细节。”陈逸指着墙上的壁画说,“这些明代壁画,画的是孔子生平,你看这用笔,多细腻。”
他告诉我,资中在清代是资州首隶州治所,管辖资阳、内江、仁寿等地,是沱江中游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那时有‘金犍为,银富顺,比不上资中一个县’的说法。”
陈逸带我登上重龙山。山顶的永庆寺正在修缮,脚手架包围着古塔。但从塔顶远眺,整个资中城尽收眼底。沱江如带,环绕古城;新城的高楼如笋,老城的青瓦如鳞。
“变与不变,这就是资中。”陈逸说,“老城像一个人的底色,新城像这个人的衣着。衣着可以换,底色改不了。”
下山时,夕阳将重龙山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想起儿时外婆的话,那个在这里读书的状元,该是怎样望着同样的沱江,发着不同的感慨?
在资中的日子,我特意去寻访糖坊的遗迹。
资中的甘蔗种植和制糖业历史悠久,鼎盛时期有“甜城”美誉。虽然如今糖业式微,但那段甜蜜的历史不应被遗忘。
根据老者的提示,我来到银山镇。这个沱江边的小镇,曾经糖坊林立,如今只剩残垣断壁。
在镇子的尽头,我找到了一处废弃的糖坊。高大的石砌厂房爬满了藤蔓,烟囱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推开虚掩的木门,阳光从破败的屋顶漏下,照亮了尘埃。
厂房内还保留着完整的制糖设备——石碾、熬糖锅、结晶槽,虽然锈迹斑斑,但依然能想象当年的繁忙景象。
“找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见一位佝偻的老者站在门口,手里拄着竹杖。
“来看看糖坊。”我说,“听说这里曾经很热闹。”
老者眼睛亮了:“热闹,怎么不热闹!我是这里的老糖工,姓张。”
张大爷带我参观糖坊,如数家珍地讲解制糖的工序:压榨、澄清、蒸发、结晶、分蜜……“资中的冰糖最有名,晶莹剔透,甜而不腻。运到成都、重庆,都是抢手货。”
在他的叙述中,糖坊复活了:机器的轰鸣、糖浆的沸腾、工人们的号子、空气中弥漫的甜香……“最忙的时候,三班倒,灯火通明,沱江上的船都等着运糖。”
“为什么衰落了?”我问。
张大爷叹了口气:“机制糖便宜啊,我们这种土法制糖,成本高,慢慢就竞争不过了。九十年代最后一批糖坊也关了。”
他走到一个熬糖锅前,用手抚摸着锈迹:“我十八岁进糖坊,干了西十年。这锅,我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
夕阳西下,我们坐在糖坊门前的石阶上。张大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琥珀色的冰糖。
“尝尝,这是最后一批资中冰糖,我藏了二十年。”
我接过一块放入口中。冰糖在舌尖慢慢融化,那股纯净的甘甜,确实与市面上的糖不同。更奇妙的是,甜味过后,竟有一丝淡淡的果香回甘。
“这是资中甘蔗特有的味道。”张大爷眯着眼,“现在的糖,没有这个味了。”
离开时,张大爷送我到大路。回头望去,糖坊的剪影在暮色中如一座纪念碑。我想,这不仅是一座建筑的废墟,更是一个时代的记忆。
在资中的每一天,我都在用味蕾重温童年。
资中的饮食,融合了川菜的百味,又有自己的特色。而最让我魂牵梦萦的,是那些简单质朴的小吃。
第一天清晨,我就去了南街的罗记兔子面。店面依旧简陋,但排队的人从店内延伸到街角。好不容易找到位置,点了一碗招牌兔子面。黄豆不黄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红油汤底上,铺着细嫩的兔肉丁,面条细滑,佐以花生碎、葱花。一口下去,麻辣鲜香在口中炸开,兔肉的嫩、面条的韧、花生的脆,形成丰富的层次。这就是记忆中的味道,二十年未曾改变。
吃完面,信步走到衙后街的王记王凉粉。凉粉摊还是那个小推车,只是掌勺的从王大爷换成了他的儿子。的凉粉切成粗条,浇上红油、豆豉酱、花椒粉,再撒上炒香的黄豆。拌匀后,每一口都麻辣劲道,额头微微冒汗。
“辣吧?”老板笑着问,“资中的凉粉,就要这个辣才正宗。”
我点头,辣得说不出话,却停不下筷子。
午后,在重龙山下的茶摊,要一杯本地特产的甘露茶,看茶叶在玻璃杯中舒展,如重龙山的竹影。卖茶的大婶认出了我:“你是李婆婆的外孙吧?小时候常来。”
我惊讶于她的记性。大婶笑道:“资中城小,老住户都面熟。你外婆以前常来我这买茶,最爱这甘露。”
捧着茶杯,我想起外婆。她泡茶时总说:“茶如人生,初尝苦涩,细品回甘。”
除了小吃,资中的宴席菜也独具特色。在同学的安排下,我在古城的一家老菜馆品尝了资中“三绝”:鲶鱼巴郎、泡椒鹅肠、家常鳝段。
鲶鱼巴郎选用沱江野生鲶鱼,用传统方法烧制,鱼肉细嫩,汤汁浓郁;泡椒鹅肠脆爽酸辣,开胃下饭;家常鳝段则是地道川味,麻辣鲜香,鳝鱼脆嫩。
席间,厨师出来打招呼。他是这家店的第三代传人,五十多岁,精神矍铄。
“现在的食材不如从前了。”厨师感叹,“沱江的野生鲶鱼少了,都用养殖的。辣椒、花椒,也多是外地的。要做出从前的味道,难啊。”
但他坚持用传统技法:“我爷爷传下来的手艺,不能在我这代断了。”
那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每一道菜都让人回味。不仅是味道,更是味道背后的故事与坚持。
在资中的日子里,我最爱在黄昏时分,漫步古城的大街小巷。
这时的资中,最有烟火气。下班的人流、放学的孩童、摆摊的小贩,让古老的街巷充满生机。
文庙街口的廖记花生糖,还是那个玻璃柜,还是那个切糖的大铡刀。老板熟练地将熬好的糖浆与炒香的花生拌匀,压成长方体,然后举起铡刀,“咔嚓”切成薄片。糖的甜香与花生的焦香在空气中弥漫。
我买了两斤,准备带回北京。老板仔细地用油纸包好,装入塑料袋:“路上小心,别压碎了。”
衙后街的夜市开始出摊。卖小商品的、卖衣服的、卖小吃的地摊沿街排开,灯火通明。喇叭里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嬉闹声,交织成热闹的交响。
在一个书摊前,我停下脚步。摊主是位戴眼镜的老人,正在灯下看一本泛黄的旧书。书摊上多是旧书刊,也有新出版的小说。
我翻看时,发现一本1985年版的《资州志》,纸张己经发黄,但保存完好。
“这个好。”摊主放下手中的书,“资中历史,都在里面。”
我买下这本地方志,继续漫步。在街角,遇见一个卖竹编的手艺人。灯笼、篮子、筛子、蝈蝈笼……各种竹编制品琳琅满目。手艺人坐在小凳上,手指翻飞,竹篾在他手中如丝线般柔顺。
“学的人少了。”手艺人头也不抬,“年轻人谁愿意干这个?又累又不赚钱。”
我买了一个小竹篮,准备用作笔筒。手艺人仔细修整边缘,确保没有毛刺:“用之前拿湿布擦一遍,能用好多年。”
走出夜市,喧闹渐远。我沿着沱江漫步,对岸的灯火倒映水中,随波荡漾。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
这就是资中,古老又年轻,宁静又热闹。它不拒绝现代,却保留着传统;不回避变化,却守护着根本。在这座小城里,快与慢、新与旧,奇妙地共存。
在资中的最后一天,我约见了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陈先生。
陈老师今年七十有五,退休多年,但精神矍铄。我们约在重龙山下的茶社,窗外可见沱江如带。
“时间真快,你毕业都二十年了。”陈老师感慨,“当年在课堂上讲《赤壁赋》,你们还都是孩子。”
我惭愧道:“那时不懂‘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现在才有点体会。”
陈老师微笑:“人生就是这样,年轻时赶路,年长后回味。”
我向陈老师说起这次回来的感受,说到沱江的变与不变,资中的古与今。
“你说得很好。”陈老师点头,“资中就像沱江中的一块礁石,水流不断变化,礁石还是那块礁石。但仔细看,礁石也被水流打磨,表面变得光滑。”
他告诉我,资中的可贵,在于懂得在变化中守护不变的东西。“比如文脉,比如人情。资中出过两个状元,苌弘、赵贞吉、骆成骧,文风延续千年。这不是偶然的。”
陈老师从包里拿出一本手稿:“这是我近几年整理的《资中文化源流考》,还没有出版。你是搞文字的,送给你吧。”
我郑重接过。手稿用钢笔工整书写,字迹清秀有力。
“谢谢老师。”
“不谢。”陈老师望向窗外的沱江,“文化的传承,需要一代代人接续。我老了,该你们接上了。”
临走时,陈老师送我一句话:“记住,无论走到哪里,资中都是你的根。根深,才能叶茂。”
下午,我去了母校资中一中。校园变化很大,新教学楼、塑胶跑道、多媒体教室,与我读书时判若两地。唯有校门口那棵百年黄桷树,依然枝繁叶茂。
在学校的荣誉栏,我看到了陈老师的照片。下面的简介写着:从教西十年,桃李满天下。
离校时,在校门口巧遇当年的班长李娟。她如今是学校的语文老师,接过了陈老师的教鞭。
“真巧!”李娟惊喜道,“我常想起你们这些在北京、上海发展的同学。”
我告诉她,我们这些游子也常想起故乡。
李娟带我参观校园,介绍学校的变化。“硬件好了,但学生压力也大了。竞争激烈,每个人都不敢松懈。”
在教师办公室,我看到墙上贴着的学生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乡》。一个学生写道:“我的家乡资中,是一座躺在沱江臂弯里的小城。她像一位慈祥的老人,看着我们长大,送我们远行,等我们归来……”
我眼眶。这就是传承,对家乡的爱,在一代代人心中生根发芽。
离别的时候到了。
清晨,我再次来到沱江边。朝霞映红江面,早起的渔船开始作业。江鸥翔集,鸣声清越。
我在江边捡起一块卵石,放入口袋。这是资中的石头,带着沱江的温度。
动车驶离站台,资中在窗外渐行渐远。我翻开陈老师的手稿,第一篇是《资中赋》:
“巴蜀之央,有城资中。沱水环抱,重龙腾空。苌弘化碧,血沃中原之士;状元及第,文开蜀中之风……”
文字典雅,情意深长。透过这些文字,我看到了一个更加立体的资中——不仅是地理的存在,更是文化的符号。
动车加速,成渝线在脚下延伸。来时近乡情怯,去时离愁满怀。但这一次,心中多了几分踏实。
我明白,资中之于我,不再是模糊的乡愁,而是清晰的精神坐标。无论走多远,这片土地给予我的品格与力量,将伴我走过千山万水。
沱江的恋曲还在流淌,资中的旧梦依然芬芳。而我,既是这恋曲中的一个音符,也是这旧梦中的一抹色彩。
动车穿过隧道,窗外忽明忽暗。明时见青山绿水,暗时见车窗倒影。在这明暗交替间,我完成了又一次精神还乡。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成都东。”
广播响起,旅程将尽。我收起手稿,整理行装。
车慢下来,高楼大厦映入眼帘。现代都市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我心中,己装下一整条沱江,一座资中城。
足够了。我想。
足够我在异乡的夜里,慢慢回味,细细书写。
这流淌的恋曲与凝固的旧梦,将在我笔下获得新的生命。
而这,或许就是所有游子对故乡最好的回报。
(http://www.220book.com/book/WGMF/)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