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平稳地停在了滨江高新区C厂房的门口。
林未付了钱，推门下车。眼前的一切，与她一个多月前初见时的荒芜破败己截然不同。厂房的外墙被重新粉刷成了干净的米白色，破损的玻璃窗全部换成了明亮的落地窗，门口还铺设了一片小小的草坪。阳光下，“惊蛰科技”西个刚刚安装上去的银色大字，闪烁着新生般的光芒。
厂房内传来阵阵电钻和敲击的声音，工人们正在进行最后的内部装修收尾。李淑华戴着一顶安全帽，正叉着腰，精力十足地指挥着一名电工调整灯具的安装位置。她的脸上带着被新生活浸润出的红光，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看到女儿回来，李淑华立刻迎了上来，摘下帽子扇着风：“未未，回来啦！怎么样，跟沈总谈得顺利吗？”
“很顺利，妈。”林未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她不想让母亲看出自己内心的风暴，“沈先生对我们的A样非常满意，他答应调动盛世最好的团队来帮我们。”
“真的啊！”李淑华惊喜地提高了音量，引得旁边几个工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那可太好了！我就知道我闺女出马，一个顶俩！你爸要是听到了，肯定得高兴坏了！”
她说着，就要拉林未去看她们新规划的员工休息区。
“妈，爸呢？”林未不动声色地问道。
“还能在哪，老样子，在二楼的实验室里呗。”李淑华指了指楼上，“自从搬过来，他几乎就没下过楼，跟那些电路板过日子了。你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也让他歇歇。”
“好。”林未点点头，“妈，你帮我跟爸泡两杯茶上来吧，我有点口渴了。”
“行，你们父女俩聊，我这就去。”李淑华笑着走向了刚刚布置好的茶水间。
支开母亲，是林未下意识的第一步。她有预感，接下来的对话，将会是这个家庭的一场地震，而她必须将震级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二楼实验室的门。
一股混合着松香和电子元件味道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林建国正戴着一副高度数的老花镜，俯身在实验台前，一手拿着万用表，一手在一个测试架上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探针，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记录着一组组电压和电流的数据。
他的神情是林未从未见过的专注与痴迷，那是一种属于顶级工程师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幸福。这段时间以来，他仿佛找回了年轻时所有的热情与梦想，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芒。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是林未，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未未，回来了！快来看，我今天又优化了一下待机功耗，现在能控制在80微安以下了！这意味着我们的能量块就算放上一年，电量损耗也微乎其微！”
他像个急于向家长炫耀成绩的孩子，拉着林未，指着示波器上一条近乎水平的波形，兴奋地解释着。
林未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泛起一阵酸楚。她多想让父亲永远保持着这样纯粹的快乐，可是，命运却不允许。有些被掩埋的钉子，即便会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也必须亲手将它出。
“爸，”林未打断了他的技术讲解，声音很轻，“跟沈斯年的会面，很成功。他同意了我们所有的要求，甚至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太好了！”林建国激动地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我们的技术是过硬的！我就知道！”
他高兴地在实验室里来回走了两圈，搓着手，脸上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林未看着他，等待着他情绪的顶点过去，然后，她缓缓地开口，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爸，在会面的最后，沈斯年给我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林建国随口问道，还沉浸在喜悦中。
林未的目光，紧紧锁住父亲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十五年前的，很笨重的铁盒子。他说，那也是一个移动储能设备，一个失败品。”
林建国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一瞬。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林未没有给他回避的机会，她继续说道：“他说，那个铁盒子的设计者，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工程师。一个……也姓林的工程师。”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林建国脸上的笑容，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部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眼神中的光彩，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灰色所取代。
他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林未，声音变得沙哑而陌生。
“别说了。”
只有两个字，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实验室里的空气都开始扭曲。
林未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知道，自己触碰到了父亲灵魂深处那个最禁忌、最疼痛的区域。但她不能停。
“爸，他提到了叔叔的名字。”林未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既是因为紧张，也是因为心疼，“他提到了，林建元。”
“哐当！”
林建国手中的万用表，失手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实验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久到林未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出去。”
林建国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坚硬，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你出去。以后，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个僵首的背影，隔绝了与女儿之间所有的交流。那是一种决绝的、不容置喙的姿态，仿佛只要一回头，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世界就会瞬间崩塌。
如果是以前的林未，面对父亲如此剧烈的反应，她一定会吓得不知所措，然后乖乖地退出去。
但现在，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道：“爸，我们不能再假装他不存在了。因为，他留下的过去，己经和我们的未来，缠在了一起。”
林建国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你懂什么！”他猛地回过头，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一条死路！是一条会把我们全家都拖进深渊的死路！我好不容易才爬出来，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一点光！你为什么要把它再挖出来！为什么！”
他几乎是在咆哮，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了十几年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这是林未两辈子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失态。那个永远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的男人，此刻像是被揭开了最血腥的伤疤，露出了内里最脆弱的血肉。
林未的眼眶也红了，但她没有退缩。她迎着父亲崩溃的目光，清晰地抛出了自己最后，也是最重的一枚筹码。
“爸，因为当年资助叔叔进行研究的人，就是沈斯年的父亲，沈万钧。”
这句话，像一道天雷，狠狠地劈在了林建国的头顶。
他脸上的愤怒和咆哮，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惊和恐惧。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景象。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身后的实验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无数的电子元件被撞得散落一地。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祈求，“他……他们怎么会……怎么会找到这里……”
找到这里？
林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父亲用的不是“认识我们”，而是“找到这里”。这说明，在父亲的认知里，他们一家，是在“躲藏”！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窜进了林未的脑海。
叔叔的死，果然不是意外！而父亲，他知道真相！他这十几年来小心翼翼、与世无争的生活，不是因为性格，而是在逃避！
“爸！”林未上前一步，想要扶住他。
“别碰我！”林建国却像是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挥手打开了她的手。
他的眼神，第一次，让林未感到了一丝陌生和害怕。那里面，不再是一个父亲看着女儿的眼神，而是一个亡命之徒，看到了追捕者的眼神。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
李淑华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室内情景的瞬间，彻底凝固了。
她看到了满地狼藉的元件，看到了背对着她、浑身颤抖的丈夫，也看到了眼眶通红、神情凝重的女儿。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这是怎么了？”她端着茶杯，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建国？未未？你们……你们吵架了？”
没有人回答她。
林建国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林未，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良久，他像是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他疲惫地摆了摆手，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这件事，到此为止。”
“以后，惊蛰科技，我退出。我只是个给你打工的技术员，其他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管。”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绕过实验台，推开实验室另一侧通往一个小休息间的门，走了进去，然后重重地将门关上。
“砰”的一声，像是一颗心，碎裂的声音。
实验室里，只剩下林未和李淑华，以及一室的死寂。
李淑华手中的托盘，再也端不稳了。
“哗啦！”
两只崭新的白瓷茶杯，掉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
“未未……你跟你爸……到底说了什么？”她转过头，声音颤抖地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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