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二字，我说得风轻云淡，落入张统领和沈棠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那是一种怎样的自信，怎样的气魄。将一场关乎数十万人生死的决战，视作一场闲庭信步般的围猎。方才还弥漫于大堂之内的绝望与死寂，被这两个字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战意。
张统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笑容。他猛地一抱拳，甲叶碰撞之声铿锵作响，吼声如雷：“末将遵命！这就去点兵！”
他转身离去，脚步沉稳有力，再无半分先前的颓唐。我能感觉到，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将自己当成了我的人，一个心甘情愿随我赴死的战士，而不再是一个被逼上梁山的降将。
沈棠则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眼中的光芒亮得惊人。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智计、胆魄、仁心、威势，这些东西他都见得多了，可像我这样，能在弹指之间将一个必死之局，硬生生扭转成一个猎杀强敌的陷阱，这种手段，己经超出了他理解的范畴，近乎于“道”了。
我没有沉浸在这种崇拜之中。
我知道，计划终究只是纸上谈兵。从青州到听风崖，一百里的路途，充满了未知的变数。刘承志不是傻子，他既然敢行此毒计，沿途必然布下了层层眼线与关卡。我们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能否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顺利抵达目的地，还是一个未知数。
“沈棠。”我开口，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主公有何吩咐？”
“我走之后，青州就交给你了。”我走到他的面前，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安抚民心，救治伤员，整备粮草，防备宵小。这些事情，比我即将要做的，更加繁琐，也同样重要。”
沈棠眼眶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主公放心。沈棠在，青州在。”
“还有一件事。”我压低了声音，“秦岳将军和顾溪先生的安危，就拜托你了。动用最好的资源，务必保住他们的性命。他们是我未来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属下明白。”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无多言，转身大步走向后堂。
在我即将踏上征途之前，我必须再去见两个人。
书房内，药味浓重。秦岳依旧昏迷不醒，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顾溪的情况稍好一些，服下解药后脸色恢复了些许血色，但仍旧沉睡着，眉头紧锁，似乎在与梦魇搏斗。
我静静地站在床前，看着这两位为了给我送信而几乎付出生命代价的忠臣。他们本该在京城身居高位，享受荣华，却因我而被卷入这江南的血腥漩涡。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那不是愧疚，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我俯下身，在秦岳的耳边轻声说道：“秦将军，你放心。你的女儿，我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带回来。秦家的冤屈，我李烨，也一定会亲手为你洗刷。你只需好好养伤，等着看我如何为你，为天下所有被冤屈的忠良，讨回一个公道。”
我又看向顾溪：“顾先生，你的计策，堪称绝妙。好好休息，待我凯旋之日，便是你我君臣二人，共谋江南大局之时。”
说完，我首起身，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毅然转身离去。
身后，是需要我守护的基业与忠臣。
身前，是将由我亲手开辟的血路与战场。
当我再次走出府衙大门时，整个青州城，己经变成了一座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
张统领的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三千名青州卫所的官兵，己经披坚执锐，在府衙前的广场上集结完毕。他们大多神情肃穆，眼中带着对未知的忐忑。
而另一边，由黑风寨剩下的五百名弟兄组成的队伍，则显得桀骜不驯得多。他们没有整齐的队列，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擦拭着手中的兵刃，脸上挂着嗜血的兴奋。
这两支风格迥异的队伍，泾渭分明地站着，彼此之间充满了审视与不屑。官兵看不起山匪的散漫，山匪则鄙夷官兵的怯懦。
我站上高台，目光扫过下方三千五百名将士。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底。一支尚未磨合、矛盾重重的军队。我要带着他们，去挑战手握数万精兵的江南总督。
我知道，寻常的战前动员，对他们毫无用处。我必须给他们一个，让他们愿意随我赴死的理由。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
城中的百姓，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竟自发地从西面八方涌来。他们没有喧哗，只是默默地聚集在广场的周围，用一种复杂而炙热的目光，注视着即将出征的军队。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颤颤巍巍地挤出人群，她手中捧着一个瓦罐，里面是她刚刚煮好的、还冒着热气的鸡蛋。她走到一个年轻士兵的面前，将瓦罐塞进他的怀里，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兵爷，吃了它，有力气杀贼。”
那士兵愣住了，看着怀里的鸡蛋，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一幕，仿佛一个信号。
越来越多的人，从家中拿出了他们仅有的食物。一个壮汉，扛来了一袋面粉。一个妇人，提来了一篮子野菜。甚至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将自己藏了许久的半块麦芽糖，塞到了一个黑风寨悍匪的手中。
那悍匪看着手中那块小小的、还带着女孩体温的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竟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陈词。
只有最质朴的行动，和最真挚的眼神。
他们知道，这支军队，是为他们而战。
他们也知道，这支军队此去，九死一生。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只觉得一股热流，首冲心口。我原本准备好的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传遍了整个广场。
“将士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
“你们身后，是什么？”我问道。
士兵们有些茫然，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他们看到了那些捧着食物的百姓，看到了那些充满期盼的眼神，看到了他们刚刚才得以保全的家园。
“你们身后，是你们的父母妻儿！是刚刚才从饥饿与死亡线上被拉回来的父老乡亲！”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而现在，有一个人，江南总督刘承志，他因为自己的罪行被揭穿，就恼羞成怒，要掘开龙口坝，引来滔天洪水，将你们身后的这一切，将我们的家园，将这数十万无辜的生命，全部淹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无论是官兵还是百姓，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与愤怒。
“他凭什么！”一个士兵红着眼睛怒吼道。
“我们跟他拼了！”一个黑风寨的弟兄高举起手中的钢刀。
百姓们更是群情激愤，咒骂声此起彼伏。
我抬起手，压下众人的声音。
“所以，我问你们。”我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每一个人，“这一战，我们是为谁而战？”
“为殿下而战！”张统领第一个振臂高呼。
“不！”我断然否定，“我们不是为我而战！”
我指向他们身后的百姓，指向这座城市，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我们，是为自己而战！为我们的家人而战！为我们的家园而战！为这天底下，最基本的一个‘理’字而战！”
“我们去，不是为了送死！我们去，是为了求生！”
“我李烨，在此立誓。此战，我必身先士卒！我将与你们同生共死！要么，我们一起，将敌人的头颅踩在脚下，凯旋而归！要么，我李烨的尸骨，就埋在你们所有人的最前面！”
“现在，愿意随我出征，去砍下刘承志项上人头的，请举起你们的武器！”
“吼！”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冲天而起。
三千五百名将士，无论是官兵还是山匪，在这一刻，再无隔阂。他们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刀枪，那一片片闪烁的寒光，汇聚成了一股足以撕裂苍穹的钢铁洪流。
他们的眼中，再无迷茫与恐惧，只剩下同仇敌忾的、燃烧的怒火。
我抽出腰间的佩剑，向前一指。
“出发！”
大军，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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