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
工部格物司的核心工坊，灯火未曾熄灭一刻。
张亮与格物司内最顶尖的二十名工匠，几乎是以一种燃烧生命的方式，在与时间和认知极限赛跑。他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嗓音因无数次的争论而沙哑，双手被各种工具磨出了水泡，又被滚烫的金属烫出了伤疤。
失败，是家常便饭。
按照图纸要求，将硝石、硫磺、木炭以精确的比例研磨、混合、加湿、压实、切粒、烘干，制成颗粒状的黑色火药。这个过程，就耗费了整整一天，炸了三次膛，险些将一间工坊夷为平地。
而制造那个小小的，内部装填着“雷汞”的铜壳“底火”，更是难如登天。雷汞的配方，在图纸上清晰无比，但如何安全地合成并将其稳定地封装在比米粒还小的铜壳里，却是一个足以让任何炼丹方士都感到绝望的难题。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工匠，仅仅是因为操作时手抖了一下，便被那微小爆炸的冲击力，炸伤了眼睛。
最艰难的，还是那根刻着膛线的枪管。
“节点”使者送来的样品，是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合金制成的。而他们手中，只有高炉炼出的百炼精钢。为了让钢管能承受住颗粒火药的恐怖爆发力，他们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反复锻打，增加管壁厚度。而要在坚硬的钢管内壁，刻出那几条精准的螺旋膛线，更是耗费了无数心血，报废了十几根好不容易锻造成型的钢管。
首到第三天的黄昏，当最后一枚零件，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位。
大唐王朝的第一支，由凡人之手，亲自锻造出的“后膛线膛火枪”，终于……问世了。
它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外形粗糙，远不如样品那般精致。枪身是上好的柘木，枪管因为反复锻打而呈现出一种斑驳的暗色，整个器物，都透着一股手工打造的，笨拙而又狰狞的气息。
但当张亮将那枚黄铜外壳，装着铅弹和底火的“定装子弹”，从后膛塞入，并拉下击锤，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时。
在场的所有工匠，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们仿佛能感觉到，这根冰冷的铁管里，正蛰伏着一头，来自远古洪荒的，择人而噬的钢铁巨兽。
……
翌日，清晨。
终南山，皇家猎苑。
这里是天子秋冬行猎之地，守卫森严，方圆十里，不见人烟。
数百名最精锐的百骑司禁卫，将一处空旷的山谷，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不允许任何一只飞鸟，将今日在此地发生的事情，泄露出去。
李世民身着一身方便行动的劲装，亲临此地。
跟在他身后的，是同样一身戎装，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审慎的大唐军神，李靖。以及，面色苍白，怀中死死抱着一个长条形木盒的张亮。
“陛下，就是此物。”张亮将木盒打开，露出了那支充满了蛮荒气息的火枪。
李靖上前一步，将其拿起，掂了掂分量，又仔细观察了枪身的构造，眉头微皱：“张少监，此物……如何发力？无弓无弦，如何伤敌？”
张亮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解它的原理。
当李靖听到，只需扣动扳机，便能让铅弹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射出，百步之外，可穿三层重甲时。这位身经百战，见惯了生死的老帅，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百步穿甲？张少监，军中无戏言。”李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张亮开始。
“靶子，设在百步之外。”
几名禁卫，抬着一个沉重的铁甲靶子，走到了远处。那靶子，是三层特制的玄甲片叠加而成，足以抵御最强劲的弓弩在五十步距离的攒射。
山谷的风，有些清冷。
张亮抱着那支火枪，一步步，走到了射击位。他的手心，全是冷汗。
这三天来，他只试过空膛击发底火，从未进行过实弹射击。这第一枪，究竟是会创造神迹，还是会……膛炸人亡，他自己，也没有半分把握。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陛下的目光，军神的目光，天上仙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
他按照脑海中，早己演练了千百遍的步骤，将子弹，塞入后膛，关闭枪机，拉下击锤。
然后，他举起了枪，将那简陋的准星，对准了百步之外，那个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的铁甲靶子。
整个山谷，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形单薄，却手持着一件，可能会改变世界武器的工匠。
张亮的手指，搭在了扳机上。
他的心脏，狂跳如鼓。
那个神秘道士的话，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当锤落下的那一刻，同时，也会砸开一扇，本不该被打开的……门。”
门？
什么门？
他来不及细想，手指，己经本能地，扣了下去。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与这个时代所有声音都格格不入的，沉闷而又狂暴的巨响，在山谷中，轰然炸开！
那声音，不像金铁交鸣，不像弓弦震颤，更不像战鼓轰鸣。
那就像是……九天之上的雷神，在你的耳边，狠狠地，敲下了一记重锤！
张亮的肩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向后一推，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一股浓烈刺鼻的，硝烟的味道，瞬间钻入他的鼻腔。
而百步之外，那个坚固无比的铁甲靶子，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中，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摔倒在地！
成了！
张亮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是持续的嗡鸣。
李世民和李靖，则是瞳孔圆睁，呆立在原地。他们被那声巨响，震得心神摇曳，一时间，竟忘了做出任何反应。
“去……去看看！”还是李世民，最先回过神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两名禁卫，飞也似地，跑了过去。
片刻之后，其中一人，用一种见了鬼般的表情，将那个靶子，抬了回来。
当靶子，被重新立在李世民和李靖面前时。
两位叱咤风云，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当世人杰，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冰冷的凉气。
只见那坚固的，由三层玄甲叠加而成的靶子正中央，出现了一个，无比平滑，无比规整的……圆形小孔。
阳光，从那个小孔中，穿透而过，在地上，投下了一个，微小而又刺眼的光斑。
李靖颤抖着手，伸出手指，触摸着那个小孔的边缘。
入手处，冰冷而锋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颗小小的铅弹，是以一种何等狂暴，何等不讲道理的姿态，瞬间撕裂了这三层，足以让无数勇士望而却步的钢铁防御。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那支还在冒着青烟的火枪，又看了看，那个脸色苍白，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张亮。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吐出了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话。
“陛下……这……这不是兵器。”
“这是……天罚。”
李世民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透着阳光的小孔，眼神中，爆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吞噬天地的……光芒！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孔。
他看到的，是突厥人引以为傲的铁骑，在冲锋的道路上，成片成片地倒下。
他看到的，是高句丽人视若天险的山城，被轻易地，敲开乌龟壳。
他看到的，是吐蕃，是西域，是林邑，是扶桑……是这颗星球上，所有己知的，和未知的国度，都在大唐的“天罚”之下，瑟瑟发抖，俯首称臣！
一个日不落，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天朝上国，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万世帝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压抑不住的狂笑声，回荡在整个山谷。
李世民一把从张亮手中，夺过那支尚有余温的火枪，如同抚摸着最心爱的珍宝。
“好！好一个‘雷神之锤’！好一个天罚！”
他猛地转身，面向张亮，下达了那道，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抖的命令。
“张亮听旨！”
“朕，命你为格物司督造使，总领‘神机营’筹建事宜！朕给你，无上限的钱粮，无上限的人手，无上限的权力！”
“朕要你在三个月内，给朕，造出三百支这样的火枪！一年之内，三千支！三年之内，三万支！”
“朕要让这天罚之雷，成为我大唐将士手中，最锋利的……佩剑！”
就在李世民沉浸在无边野望的狂喜之中时。
一旁的张亮，却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没有感受到半分的喜悦与荣耀。
当那声巨响炸开，当他看到靶子被轻易洞穿的那一刻，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不是军人，他只是一个工匠。
他一生追求的，是创造，是格物致知。
但今天，他亲手，创造出了一件，可以如此轻易，如此高效地，去“毁灭”的工具。
他仿佛看到，无数鲜活的生命，在自己创造出的这件“天罚”之下，如同那个铁甲靶子一般，被轻易地，撕成碎片。
那种感觉，不是创造神迹的自豪，而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的，无边恐惧！
他的心神，剧烈激荡，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就在这时，他猛地想起了，那个神秘道士，清虚。
以及，他留下的那张，“静心符”。
他几乎是本能地，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符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按在了自己的眉心！
嗡！
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从符纸上，涌入他的脑海。
他那混乱激荡的心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抚平。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亡魂皆冒！
他依旧站在山谷之中，但眼前的世界，却变了。
天空，变成了暗沉的血红色。
李世民和李靖，都消失了。
他手中的火枪，变得滚烫，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迹。
而刚才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依旧在他的耳边，回荡。
但那声音，却在渐渐地，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轰——”
“轰——嗡——”
“轰——嗡——吱呀——”
那回音，竟然变成了一种，仿佛生锈了亿万年的，巨大门轴，正在被缓缓转动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与此同时，那股浓烈的硝烟味中，也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腐朽与死寂的气息！
张亮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血色的天空。
他看到，在天空的最深处，一道漆黑的，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裂缝，正在那“吱呀”声中，被缓缓地，撑开了一丝缝隙！
在那缝隙的背后，是无尽的，比黑夜还要深邃的……虚无。
以及，无数双，充满了贪婪、饥饿与恶意的，猩红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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