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红色的。
裹挟着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沙砾，狠狠抽在苏念衾的脸上，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味道，那是汗臭、秽物和不知名矿物混合发酵后，被烈日反复蒸腾出的气息，令人作呕。
目之所及，一片死寂的暗红。龟裂的大地像是被神灵遗弃的伤疤，狰狞地延伸至天际，连绵的远山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赭色，光秃秃的，寻不见半点绿意。
这里就是赤色盆地，大夏王朝的流放之地，一片被诅咒的、寸草不生的剧毒废土。
“衾儿……我的衾儿……”身旁传来母亲压抑的、气若游丝的啜泣声，“我们……我们这是到了阴曹地府了吗……”
苏念衾转过头，看着在地的父母。他们是典型的旧式文人，半生风雅，骤然从京城的书斋被抛入这般绝境，精神的支柱早己寸寸断裂。父亲苏学究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只是抱着头，麻木地重复着“完了，全完了”。母亲更是己经哭得脱了力，若不是苏念衾一首强撑着她，恐怕早己倒下。
周围，是上百名和他们一样的流放者。哭声、咒骂声、茫然的呻吟声汇成一片黏稠的悲鸣，盘旋在这片绝地上空。
苏念衾没有哭。
她只是冷静地、近乎贪婪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作为一名顶尖的植物学与土壤生态修复学的博士，眼前这片极致的、被完全破坏的生态系统，对她而言，与其说是地狱，不如说是一个……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前所未有的研究课题。
“娘，别担心。”苏念衾蹲下身，用袖子擦去母亲脸上的泪痕和沙土，动作有些生疏，但很稳。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嘈杂中透着一股奇异的镇定，“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任何生态系统都不会是绝对的零。只要有光、有水、有基础元素，就一定存在着某种形式的初级生产者。我们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
母亲茫然地看着她，显然没听懂女儿在说什么胡话。
苏念衾叹了口气，换了一种更“接地气”的说法：“别怕，有我呢。先补充水分，保持电解质平衡，避免器官因脱水而出现不可逆的损伤。”
她将水囊里最后一点浑浊不堪的水，喂到母亲嘴边。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队伍前方传来。负责押送的戍卒开始分发今天的口粮。那是一种用麻袋装着的、黑红色的粗粮饼子，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开饭了！都给老子滚过来领！”一名满脸横肉的官差，用鞭子抽着地，不耐烦地吼道。
绝望的人群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疯了一般地向前拥挤、推搡、甚至撕打。为了一个饼子，一块能让他们多活一天的、带着毒的饼子。
苏念衾将父母护在身后，没有去抢。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冷静地观察着，像是在记录一组珍贵的实验数据。
她注意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食物上，充满了原始的、对生存的渴望。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在不远处的一块红岩下，斜倚着一个年轻男人。他同样穿着囚服，手脚也戴着镣铐，但身上那股凌厉萧杀的气质，却与周围的绝望格格不入。他很高，即便坐着，也能看出那副宽肩窄腰的好身形。一张脸俊美得有些过分，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只是那双本该多情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能将人冻伤的寒冰与厌世。
他没有去看食物，也没有去看任何人。他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冷漠地剖析着这片赤地，仿佛在审视一个失败的造物。
似乎是察觉到了苏念衾的注视，他的视线猛地转了过来，如两道寒芒，精准地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苏念衾心中一凛。
【目标人物扫描完毕。】她脑中下意识地浮现出做课题时的习惯。 【外形评估：优良。骨骼结构对称，符合黄金分割。】 【状态评估：危险。瞳孔收缩，下颌线紧绷，显示其处于极高的应激和攻击准备状态。综合判断，此人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属于高风险个体。】 【初步结论：保持距离，列为三级观察对象。】
就在这无声的对峙中，那男人眼中那潭死水般的冰冷，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一丝困惑，一丝探究。仿佛在问：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怕？
“喂！那个女的！过来领吃的！”官差的吼声打断了这短暂的交锋。
苏念衾收回目光，扶着父母，领到了属于他们的三块“赤谷饼”和一碗浑浊的泥水。
父母早己饥渴难耐，拿到手便想往嘴里塞。
“等等。”苏念衾拦住了他们。
在父母不解的目光中，她拿起那块黑红色的饼子，没有吃，而是用她那双属于科学家的、干净纤长的手指，轻轻将其捻开。
饼子的质地很粗糙，混杂着大量的麸皮和不知名的草籽。但让苏念衾瞳孔微缩的，是那些均匀分布在其中的、如同朱砂般的暗红色细小颗粒。
她将一点颗粒凑到鼻尖轻嗅，一股极淡的、类似于硫化物的腥气钻入鼻腔。
【样本初步分析：主要成分为未知谷物，混合多种杂草种子。红色颗粒疑似为本地土壤中的重金属矿物结晶，具有慢性毒性。霉变程度：中等，含有多种未知黄曲霉素。】 【食用风险评估：极高。长期食用，将在三至五年内，导致肝肾功能严重衰竭，并伴有神经系统损伤。】
她又看向那碗浑浊的水。她从袖中撕下一角干净的内衬布，覆在碗口，然后缓缓将水滤到另一个空碗里。布上留下了一层厚厚的、红褐色的沉淀物。
【水样初步分析：溶解性总固体含量严重超标。悬浮物主要为红土颗粒及有机质腐败物。水体呈弱酸性，富含高价铁离子及其他未知重金属元素。】 【饮用风险评估：极高。将加剧消化系统负担，并与食物中的毒素产生协同作用，加速器官衰竭进程。】
苏念衾的内心，没有丝毫恐慌，反而升起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一个完美的、将地质毒理学、植物学、生态学和人体病理学结合在一起的、史诗级的课题！
她这冷静到了诡异地步的举动，自然也落入了不远处那个男人的眼中。他那双冰封的眸子里，困惑之色更浓。他看到周围所有人都如饿鬼般吞咽着毒物，唯独这个女人，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而神圣的仪式，分析着即将杀死她的东西。
她不是不怕，她像是……浑然不在意。仿佛死亡，也不过是她研究日志里的一个数据。
“你怎么不吃？”分发食物的官差走了过来，看到苏念衾面前原封不动的饼子和水，皱起了眉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在这片人人自危的绝地，任何特立独行，都可能招来祸端。苏念衾的父母更是紧张地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快吃。
苏念衾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对上官差那张凶恶的脸，平静地吐出两个字：“不饿。”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思索。
官差愣住了。他见过哭天抢地的，见过麻木等死的，也见过色厉内荏的，却从未见过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流放的第一天，面对这“断头饭”，能说出如此云淡风轻的两个字。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终没能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只当是个被吓傻的，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一场小小的风波平息。但苏念衾能感觉到，那道来自岩石下的、冰冷的视线，变得更加灼热和专注了。
她没有再理会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正在喝水的戍卒。
她敏锐地注意到，那些戍卒和官差，喝的都不是从大桶里舀出的浑水。他们喝的，是从自己腰间悬挂的、密封的皮囊里倒出的水。那种水，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更清澈的色泽。
一个清晰无比的目标，在她心中瞬间确立。
【最高优先级任务：获取“对照组”样本——即戍卒的饮用水源，进行成分分析，并以此为线索，寻找本地的洁净水源。】
她再次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与那道冰冷的视线不期而遇。
这一次，她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读出了一丝新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困惑，而是一种……类似于棋逢对手的、带着审视和些微兴味的了然。
他似乎看懂了她的意图。
苏念衾的嘴角，逸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微笑。
【二级观察对象“陆言澈”风险等级下调，潜在合作可能性评估上调。】 【理由：他，是同类。】
在这片赤红色的、被绝望笼罩的土地上，一场关于生存的、以整个世界为实验室的伟大课题，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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