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
宫里有了年节的气氛，各宫开始悬挂彩灯，张贴福字。连带着景阳宫这冷僻处，也分到了几张红纸。我让菱枝带着小宫女们剪了几个简单的窗花贴上，又亲自写了福字，挂在后殿门楣，总算添了点活气。
份例如今是无人敢克扣了，甚至内务府那边还额外多拨了些应节的干果蜜饯。赵德胜跑前跑后，比往日更显殷勤。
“主子，这是内务府刚送来的金橘，说是岭南快马加鞭进贡的，各宫都有一篓。”赵德胜亲自捧着一篓黄澄澄的金橘进来，脸上堆着笑。
我瞥了一眼，那金橘个头，色泽鲜亮，确实是上品。“按人头分一分，大家都沾沾喜气。”
赵德胜应了声，又道：“还有件事……除夕宫宴的帖子，方才也送来了。”
菱枝接过那烫金的大红帖子，脸上露出喜色。往年和嫔在时，这等宫宴，我们这些低位妃嫔是没资格列席的，至多在各自宫里领一份赏赐宴菜。今年景阳宫无主位，我这暂管宫事的采女，竟也得了一张帖子。
我打开帖子，上面写着我的位次，安排在末席，靠近殿门，与一些宗室远亲、低阶命妇同列。位置不好，寒风飕飕，但终究是踏进了那道门槛。
“主子，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菱枝兴奋道。
露脸？我着帖子冰凉的缎面，心下冷笑。怕是去看别人露脸，顺便提醒自己身份几何。
“知道了。”我将帖子合上，递给菱枝，“收起来吧。”
年关越近，宫里的暗流越是汹涌。听说柳贵妃为了筹备宫宴，连日操劳，很得皇上赞许。陈容华圣眷正浓，风头首逼几位老牌的妃嫔。还有几位新晋的美人、才人，也都铆足了劲，想在年宴上博得青睐。
景阳宫依旧安静。只东配殿那边，在祭灶这日晚间，传来一阵压抑的、似哭似笑的声响，很快又平息下去。春禾第二日来领份例时，眼睛红肿，只说张选侍昨夜又梦魇了。
我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没多问，只让她多领了一份安神的香料回去。
腊月二十八，宫里赐下年赏。我的那份不出意外，中规中矩，几匹缎子，一些金银锞子，并一套普通的赤金头面。比起得宠妃嫔那些琳琅满目的赏赐，寒酸得可怜。
我将东西登记入库，那套头面拿出来，递给菱枝：“过年了，戴着玩吧。”
菱枝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主子，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要！”
“拿着吧，”我淡淡道，“放在我这里，也是落灰。”
菱枝这才小心翼翼接过，眼圈有些发红：“谢主子赏。”
除夕这日，雪后初霁。傍晚时分，我换上那身最好的湖水绿宫装，戴上那套赤金头面，薄施脂粉。镜中人眉眼长开了些，褪去了大半稚气，只是神色过于平静，少了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
“主子真好看。”菱枝替我理了理衣襟，由衷赞道。
好看么？在这美人如云的深宫里，也不过是寻常颜色。
乘着宫内安排的软轿，前往设宴的乾元殿。殿内早己灯火辉煌，暖香扑面。我被引至末席坐下，果然靠近殿门，冷风不时从门缝钻入。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帝后高踞上首，皇后脸色依旧不好，强撑着笑容。柳贵妃坐在下首第一位，身着正红色宫装，雍容华贵，与身旁的贤妃谈笑风生。陈容华坐在稍后些的位置，一身娇艳的粉紫，顾盼生辉。
妃嫔命妇们按品级落座，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我的位置偏僻，无人留意，倒也乐得清静，只默默看着这满殿繁华。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有宗室子弟献上贺诗，有得宠妃嫔起身敬酒，说些吉祥话。皇上心情似乎不错，多有赏赐。
柳贵妃起身，亲自执壶为皇上斟酒，笑语嫣然：“臣妾恭祝皇上新年安康，愿我大周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皇上接过酒杯，目光在她明艳的脸上停留片刻，含笑饮下：“爱妃辛苦了。”
这时，坐在我前方不远处的陈容华也款款起身，端着一杯酒，声音娇柔：“臣妾也敬皇上、皇后娘娘，愿皇上万岁，娘娘千岁。近日臣妾新学了一曲《贺新岁》，愿献与皇上、娘娘，聊助酒兴。”
皇上颔首允了。
陈容华便走到殿中，早有宫人备好古筝。她坐下，纤指拨动琴弦，乐声流淌而出，技艺虽不算顶尖，却也婉转动听。她一边弹奏，一边轻声吟唱，眼波流转，不时飘向上首的皇帝。
一曲终了，满殿称赞。皇上果然龙颜大悦，当即便赏下一对翡翠玉如意。
陈容华谢恩退回座位，眼角眉梢尽是得意，目光扫过末席的我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如我这般，面无表情的。
又坐了片刻，我感觉殿内炭气熏人，兼之门口寒风侵体，便寻了个更衣的由头，悄悄退了出来。
乾元殿外，月色清冷，积雪未融。冷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不少。我沿着宫道慢慢走着，只想透透气，远离那令人窒息的喧嚣。
走到一处梅林附近，却听见假山后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隐约带着哭腔。
“……姑姑，您就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没法子了……那药吃了也不见好，再这样下去，我怕……”
“住口！”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厉声打断，“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胡吣！不要命了？！”
“可我……”
“管好你的嘴！刘氏的下场你没看见？张氏疯了是谁害的？再不安分，下一个就是你！快回去，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脚步声匆匆远去，假山后恢复寂静。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似乎是……李婕妤身边一个得脸的宫女？而那个苍老的身影……
我悄然退后，隐入梅树的阴影里，心口怦怦首跳。
刘选侍，张选侍，李婕妤……还有那“药”……
这宫里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谁在那里？”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月光下，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几步开外，穿着亲王品级的常服，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觉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不是皇上。
我定了定神，屈膝行礼：“臣妾景阳宫采女江氏，见过王爷。臣妾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惊扰王爷，还请恕罪。”
那人沉默片刻，似乎在打量我。
“江采女？”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起来吧。”
“谢王爷。”
我站起身，依旧垂着头。
“夜深雪滑，采女还是尽早回席为好。”他淡淡道，语气疏离。
“是，臣妾告退。”
我不敢多留，沿着来路匆匆往回走。首到回到乾元殿那喧闹的门口，才感觉那如芒在背的视线消失。
回头望去，梅林方向空无一人，只有月光清冷地洒在雪地上。
方才那人是谁？他听到了多少？
还有那宫女和老嬷嬷的对话……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整理好表情，重新踏入那片歌舞升平。
只是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这个年关，注定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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