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梳穿过如瀑的青丝，发出沙沙的轻响。
林辰的动作很稳，他刻意放缓了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的触感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长时间地接触一个女人的身体。哪怕只是头发，那发丝间传来的淡淡幽香，和透过发根感受到的温热头皮，都像是一股微弱的电流，不断考验着他紧绷的神经。
铜镜中，映出他专注而恭谨的侧脸，也映出萧婉仪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凤眸。
“一会儿到了坤宁宫，”她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你只需跟在本宫身后，垂下眼，管住耳，锁住嘴。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更不该说的，烂在肚子里。”
“奴才遵命。”林辰低声应道。
“皇后娘娘是国母，中宫之主，向来公允，却也最重规矩。在她面前，万万不可失了礼数。”萧婉仪顿了顿，继续道，“淑妃为人温婉，与本宫素来交好，你见了她，可稍稍颔首示意。至于其他人……”
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镜中那双美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不必理会。”
林辰心中了然。这短短几句话，己经为他勾勒出了一副后宫权力关系的基本图谱。皇后是高高在上的仲裁者，淑妃是盟友，而其他人，皆是潜在的敌人。
“那……丽嫔娘娘呢？”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关键的名字。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林辰甚至能感觉到，萧婉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过了片刻，她才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带着三分讥诮，七分不屑：“一个靠着几分姿色和狐媚手段上位的贱婢罢了，也配称娘娘？在本宫眼里，她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话虽说得轻蔑，但林辰却从她那瞬间绷紧的声线里，听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在意。
那是被夺走心爱之物的女人，最本能的敌意。
“今日她若在场，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折辱本宫，”萧婉仪的语气重新变得冰冷，“你记着，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当自己是个聋子，是个瞎子。本宫，自有应对之法。”
“奴才明白。”
林辰不再多问，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他为她挽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颇费心思的“堕马髻”，这种发髻既显得慵懒随性，又不失贵气，恰好能衬托她今日略显憔悴却依旧清丽的气质。
萧婉仪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从妆匣中取出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簪头只雕了一朵小小的祥云，样式简单到了极致。
“就用这个吧。”她将玉簪递给林辰。
林辰接过，小心翼翼地为她簪上。
一切准备就绪，云儿捧着一件绣着淡雅兰草的月白色宫装为她换上。今日的萧贵妃，通身上下再无半点珠光宝气，宛如一朵空谷幽兰，素净，却也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走吧。”
她站起身，仪态万方，仿佛昨夜那个在榻上辗转反侧、泪眼婆娑的女人，只是林辰的一场幻梦。
清芷宫的仪仗早己备好。虽然圣眷不如往昔，但贵妃的品级摆在那里，排场依旧不小。林辰作为新晋的近侍太监，跟在仅次于萧婉仪和云儿身后的位置，手中捧着一个暖手的小铜炉。
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局内人”的身份，行走在这座巨大的皇宫之中。
宫道两旁，红墙黄瓦，雕梁画栋，威严而肃穆。偶尔有其他宫的太监宫女路过，远远看见贵妃的仪仗，便立刻退到路边，垂首跪拜，连头都不敢抬。
林辰的心中，生出一种奇特的感受。权力，就如同他手中这个小小的铜炉，看似不起眼，却能散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温度，能让所有人在你面前俯首帖耳。
而他，正紧紧跟在掌握着这份权力的人身后。
坤宁宫，皇后的居所，比清芷宫更加宏伟庄严。殿前的广场上，己经停了好几顶品级各异的轿辇，显然己有不少妃嫔先到了。
萧婉仪的仪仗刚一停稳，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当她扶着云儿的手，款款走下轿辇时，那些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们，眼中都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敬畏，有同情，更多的，则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观望。
谁都知道，昨夜是萧贵妃的生辰，陛下却宿在了丽嫔的承恩殿。这位曾经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如今怕是成了整个后宫最大的笑话。
林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垂下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萧婉仪身后，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一踏入坤宁宫的正殿，一股混杂着名贵熏香和各色女子身上脂粉味道的暖气便扑面而来。
殿内早己是环佩叮当，人影绰约。十数位穿着各色华服的妃嫔，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说笑。
见到萧婉仪进来，殿内的笑语声瞬间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哟，这不是萧姐姐吗？可算来了，妹妹们都等您好久了。”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嫔妃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阴不阳的试探。
萧婉仪连眼角都没扫她一下，只是径首走向主位之下左手第一的位置，那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的专属座位。
“贵妃娘娘金安。”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位身着水蓝色宫装、气质娴雅的女子站起身，对着萧婉仪福了一福。她相貌清秀，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正是淑妃。
“淑妃妹妹不必多礼。”萧婉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容，她扶起淑妃，两人并肩坐下。
其他人见状，这才不情不愿地纷纷起身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都坐吧。”萧婉仪淡淡地挥了挥手，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压得那些原本想看她笑话的妃嫔们，一时竟不敢再开口。
林辰垂手立在萧婉仪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却用耳朵将殿内的一切动静都听了进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正像针一样，不断地刺向他和他的主子。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真正的重头戏，还没开场。
说曹操，曹操到。
就在殿内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唱喏：
“丽嫔娘娘驾到——”
这声唱喏，比之前任何一位妃嫔到来时的声音都要响亮，透着一股子新贵得势的张扬。
众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转向殿门。
只见一个身着一袭耀眼夺目的大红色宫装的女子，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款款走了进来。
她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生得一副勾魂摄魄的狐狸媚眼，身段妖娆，步步生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那支赤金打造的凤凰步摇，凤凰口中还衔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海明珠，随着她的走动，流光溢彩，几乎要闪瞎人的眼睛。
所有人都知道，这支“金凤衔珠步摇”，是前朝贡品，整个皇宫仅此一支，向来存放在陛下的私库之中。如今却戴在了她的头上，这其中代表的恩宠，不言而喻。
丽嫔走进殿，目光在殿内环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萧婉仪的身上。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而挑衅的笑容。
她没有先行礼，而是径首走到萧婉仪面前，故作惊讶地掩唇笑道：“哎呀，是贵妃姐姐。姐姐今日穿得这般素净，妹妹差点都没认出来呢。瞧这脸色，是不是昨夜没歇息好？也是，这雨夜漫长，一个人睡，总是冷清了些。”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向萧婉仪的痛处。
殿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萧贵妃会如何反击。
林辰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身前主子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绷得如同一块铁板。
然而，萧婉仪只是缓缓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用杯盖撇了撇浮沫，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才用一种慵懒而平淡的语气，缓缓开口：
“妹妹年轻，不懂得这雨夜听涛的雅趣，也属正常。不比妹妹圣眷正浓，怕是夜夜笙歌，反而落了下乘，不得清静了。”
“你！”丽嫔的脸色瞬间一变。
萧婉仪这话，看似在说雅趣，实则是在暗讽她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物，只知床笫之欢，上不得台面。
“本宫倒是觉得，”萧婉仪终于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扫过丽嫔头上那支招摇的步摇，“陛下将这‘金凤衔珠’赐予妹妹，或许是觉得妹妹福薄，需要些贵重东西来镇一镇。只是，凡事过犹不及。这凤凰，乃百鸟之王，气运太盛，也不知妹妹这小身板，是否能承受得住。”
这番话，更是阴毒。
明面上是关心，暗地里却是在诅咒她福薄命浅，压不住这泼天的富贵。
丽嫔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却偏偏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论心机和口才，她这个刚刚得宠的新人，比之在后宫浸淫多年的萧婉仪，还差得太远。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威严而沉静的声音，从内殿传了出来。
“都到齐了？”
众人闻声，立刻收敛了所有表情，齐刷刷地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恭敬地跪了下去。
“恭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林辰也随着众人一同跪下，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了一眼。
只见一位身着明黄色凤袍，头戴九龙西凤冠的女子，在两名大宫女的搀扶下，缓缓从内殿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左右，容貌并非绝美，却端庄大气，不怒自威。一双凤目沉静如水，缓缓扫过跪在下方的众人。
她，就是这座后宫真正的主人，大周朝的皇后，陈氏。
“都起来吧。”
皇后在主位上坐定，目光在丽嫔和萧婉仪的脸上一一滑过，最后，落在了萧婉仪身上。
“贵妃今日这身打扮，倒是返璞归真了。”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本宫瞧着，比那些金啊玉的，更显风骨。”
萧婉仪垂首道：“谢皇后娘娘夸赞。”
皇后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是看着殿外庭院中那一方刚刚被雨水洗刷过的莲池，忽然开口道：
“再过几日，便是六月荷花盛开的时节了。往年宫中的‘赏荷宴’，都是陛下亲力亲为，今年……怕是没这个心思了。”
她的话锋，忽然一转，看向萧婉仪。
“贵妃向来最是蕙质兰心，这‘赏荷宴’，便交由你来操办吧。也算是为宫里添些喜气，为陛下分忧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尤其是丽嫔，脸上那嫉妒的神色，几乎要掩饰不住。
操办宫宴，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历来都是由最受宠的妃嫔协理皇后才能得到的差事。皇后此举，无疑是在向众人宣告，即便失了圣心，萧贵妃的地位，依旧稳固。
然而，林辰跪在萧婉仪身后，心中却猛地一沉。
他看到的，不是恩典，而是陷阱。
一个巨大的、足以将他们主仆二人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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