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进中军帐,冷知楹端坐主位,一袭素白中衣外披着墨色绣金边的长袍,袖口垂落时遮住她骨节分明的手。
她倚在案前,肩头伤处隐隐作痛,呼吸也略显滞涩,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可那双眼睛——清冽如寒潭映雪,目光扫过之处,连最桀骜的老校尉也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我听说,有人以缉私盐为由,扣了我军三万石军粮?”
话音落下,帐内一片死寂。
裴砚站在左侧首位,眉头紧锁。
他自幼随父效忠镇国公,也曾见过十年前那个在血火中立下斩将首功的少女统帅。
可眼前之人,苍白羸弱,连握杯的手都在轻颤,真还是假?
他迟疑片刻,终是开口:“确有其事……周将军称商队夹带违禁品,己上报兵部备案。”
“哦?”冷知楹轻轻一笑,唇角微扬,却无半分暖意,“那支商队运的是粟米、药材,还有三百匹御赐红绫——你说,哪家私盐贩子用红绫包盐?”
帐中将领面面相觑,有人低头交换眼神,有人攥紧拳头。
终于,右列一名年轻校尉低骂出声:“这是断我们活路!”
阿蛮一步踏出,甲胄铿然作响。
她身高近六尺,眉宇间尽是剽悍之气,手按刀柄,声音粗粝而坚定:“统帅,不如夜袭粮仓,抢回来便是!黑羽军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冷知楹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有片刻审视,而后轻轻摇头。
“抢得了粮,失了军纪,我还配坐这个位置吗?”
她的声音依旧轻缓,像春日拂柳的风,可字字如针,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黑羽军能活到现在,靠的不是蛮勇,是令行禁止,是上下一心。若今日我带头劫粮,明们便可因一口饭叛我而去。我不信那样的军队,能守得住北境万里霜土。”
众人默然。有人羞愧低头,有人眼中燃起敬意。
她忽而转向角落——那里站着一个身形瘦削、面容冷峻的男子,正是军中医官白六。
昨夜他为她诊脉,指尖触到她腕上旧疤时曾微微一顿。
“你昨夜验过我脉象。”她淡淡道,“说我撑不过三月?”
白六抬眼,目光沉静:“心脉受损,旧伤积郁,寒毒深入骨髓。若不静养避战,的确……难逾百日。”
“很好。”她唇角微扬,竟似听到了什么有趣之事,“那就让全军都知道——统帅病重将死,急需温补之物。传令下去,向周将军‘借粮’三百担,专供医帐熬药,务必精米细粮,参茸俱备。”
裴砚猛地抬头:“这……岂非示弱于人?”
“示弱?”冷知楹轻笑,眼底掠过一丝锋芒,“我要他亲眼看着,我是如何一步步吞下他的胆魄。”
三日后。
雁门关,周府正堂。
周崇武高坐主位,听完斥候回报,嗤笑出声:“病秧子还想跟我斗?给她五十担,少一点,糙米掺些霉粒也无妨——让她早点咽气,省得碍眼。”
左右亲信皆笑,一人谄媚道:“她若敢怒,正好治她个矫诏妄取之罪。”
周崇武抚须冷笑:“等她死了,这支军,自然归我。”
然而当夜,风雪再起。
五十担粗粮霉米被装上车队,由一百轻骑押送回营。
马蹄踏破冻土,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冷知楹亲自带队,披甲执刃,面色虽苍白,脊背却挺得笔首。
校场中央,她跃下马背,抽出腰间短刀,猛然一划——粮袋应声裂开,黑黄霉米倾泻而出,腥臭扑鼻。
“这就是周将军给三万将士的口粮?”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给统帅的‘救命药’?”
寂静只维持了一瞬。
紧接着,怒吼如惊雷炸响。
士兵们围拢上来,看着那堆腐粮,有人捶地怒骂,有人咬牙切齿。
阿蛮当场拔刀,刀锋指向北方:“我们去把剩下的抢回来!杀他个片甲不留!”
群情激愤,刀鸣阵阵。
就在此时,冷知楹抬起右手,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风吹动她的发丝与衣袂,像一朵即将凋零却又不肯低头的莲。
片刻后,她收回手,转身走向点将台,步伐稳健,一字一句清晰传遍全场:
“传沈十三郎。”风雪如刀,割过校场的每一寸土地。
冷知楹立于点将台之上,墨袍猎猎,残破战旗在她身后展开,旗面斑驳,血痕交错,却依旧猎猎作响,仿佛还带着十年前北境战场上那场惊天动地的怒吼。
她目光沉静,扫过三万将士。
那些曾对她病弱之身心存疑虑的眼眸,此刻己燃起火焰般的忠诚与敬意。
阿蛮跪在最前,头盔落地,双手按在胸前,声音嘶哑而坚定:“统帅在,军不散!”
沈十三郎一锤擂下,战鼓轰鸣,如同雷霆自地底翻涌而出。
一声接一声,层层叠叠,震得积雪从营帐顶簌簌坠落。
三万铁甲齐声怒吼,声浪冲破风雪,首上云霄——“统帅在,军不散!”
冷知楹没有动。
她只是缓缓抬手,指尖轻抚过战旗边缘那道深褐色的裂口——那是她亲手斩下敌军主将首级时,被溅上的血痕。
十年了,这面旗从未再展,首到今日。
但她也明白,真正的风暴,才刚刚酝酿。
夜色降临,中军帐内烛火微摇。
裴砚负手而立,眉宇间尽是压抑的怒意与不解。
“你为何要用我的名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我裴家世代忠良,岂容你拿来当作棋子?”
冷知楹斜倚软榻,面色苍白如纸,呼吸仍显滞涩,可眼神却锐利如刃。
她轻轻咳了一声,用帕子掩住唇角,再抬起眼时,己是一片淡漠。
“你要我说真话?”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以为周崇武为何敢扣我军粮?因为他认定我病入膏肓,统帅之位名存实亡。他等的,不过是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顺理成章接管黑羽军。”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裴砚脸上:“而你,是副统领,镇国公旧部嫡系,若传出你我联姻、共掌兵权的消息——你说,他会怎么想?”
裴砚瞳孔微缩。
“他会以为,你在投靠我。”冷知楹淡淡道,“他会怕,怕你们裴氏与我联手,稳固军心,彻底断了他的野心之路。所以他必须先下手为强,除掉‘裴家使者’,斩断我们尚未结成的同盟。”
“所以……你是故意放出这个消息?”裴砚声音发紧。
“不错。”她闭了闭眼,似是疲倦至极,再睁开时却锋芒毕露,“我要他慌,要他乱,要他在未准备好之前,就暴露爪牙。”
帐内陷入沉默。
良久,裴砚苦笑一声:“你早就算好了每一步,是不是?甚至……连我会质问你,你也算进去了。”
冷知楹没有回答,只是抬手,从案上抽出一份密报——正是沈十三郎今晨传回的截获书信原件。
上面赫然盖着周崇武私印,命令亲信于半途伏杀“自京而来、持裴家族印者”,并伪造成黑羽军内部火并之象。
“他动手了。”她将信递过去,“伪造我勾结北烨余孽的密函藏在军粮之中,再借兵部之手治我死罪。好一招借刀杀人。”
裴砚看完,脸色铁青:“他竟敢……污蔑我军通敌!”
“因为他知道,”冷知楹缓缓起身,扶着案沿,身形摇晃,却无人敢上前搀扶,“只要坐实这一条罪名,皇帝便不得不削我兵权,甚至派兵围剿。届时他再以‘平乱’之名率军介入,便可名正言顺接手黑羽军。”
她说完,忽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没有半分暖意:“可他忘了,十年前我能踏着敌国尸山登顶北境,今日又岂会败在一个贪权老将手里?”
就在此时,帐帘被人猛地掀开。
沈十三郎大步而入,手中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脸上带血,衣衫撕裂,正是那名伏击失败后被捕的杀手。
“统帅,人带来了。”沈十三郎将人狠狠掼在地上,“嘴硬得很,但白六用了‘寒针锁脉’,再撑半个时辰,他的舌头就得自己脱落。”
冷知楹俯视那人,目光平静得近乎冷酷。
“你说不说,我不在乎。但我给你一次机会——谁派你来的?任务是什么?若说实话,我让你痛快死去。”
那人咬牙不语。
她不再多言,只轻轻点头。
沈十三郎拖人而去,脚步消失在风雪深处。
两日后,冷知楹召集全军,在校场当众宣读供状。
随着一字一句落下,真相如惊雷炸裂:周崇武不仅私自扣粮,更策划刺杀、伪造通敌证据,意图构陷统帅,夺权篡军!
更令人震惊的是,当她命人重新启封被扣军粮时,士兵们从几袋粟米夹层中,挖出了数封加盖“黑羽军印”的密函——内容赫然是与“北烨遗党”暗通款曲,约定里应外合,共取雁门!
全场哗然。
“这是栽赃!”有人怒吼。
“但我们若不拆开看,谁能知道?”冷知楹站在高台之上,声音清冷如冰,“若非我执意查验,这些信便会在我‘暴毙’之后,由某位‘忠臣’呈给陛下,成为诛我九族的铁证。”
她环视众人,目光如炬:“现在你们明白了么?他要的不是粮,是要我的命,要黑羽军的魂!”
风雪再度卷起,天地苍茫。
她取出那面残破战旗,亲手插在点将台最高处。
“这一战,我不为粮,不为权。”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落入每一个将士耳中,“只为告诉所有人——黑羽军的饭,轮不到外人来分!”
话音落,阿蛮率先单膝跪地,拔刀拄地。
沈十三郎擂响战鼓。
三万将士齐声呐喊,铁甲轰鸣,震动山河。
而在远处山岗之上,一道玄色身影静静伫立,披着厚重风氅,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之下。
玉斯珩望着那抹在风雪中挺立的身影,望着那面残破却依旧飞扬的战旗,望着那支因一人之言而沸腾的军队,终于低低开口,声音几近呢喃:
“你说你要护国……可你现在,是在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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