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知楹高烧三日不退,帐中炭盆将熄未熄,热气混着药味凝成一层薄雾,笼在帐顶。
她躺在榻上,呼吸浅而急促,唇色泛青,额上滚烫如烙铁,可即便昏沉至此,眉头也未曾松半分。
军中医官提着药箱在外候了两日,却被裴砚亲自拦在营帐十步之外。
副统领铁青着脸道:“姑娘下令,谁也不准靠近——她若醒了,自己会用药。”众人皆知,镇国公府那位病弱义女从不假手于人,连太医署的圣手名医都只敢隔着帘子问脉。
可如今这模样,分明是旧伤崩裂、气血逆行之兆,再拖下去,怕是要伤及肺腑。
唯有一个人被允许入内。
玉斯珩解了绳索,却未得自由,只是换了个身份——奉命为她换药。
他跪坐在榻边,指尖沾着金疮药,动作极轻地揭开她背后染血的纱布。
当整片肌肤暴露在昏黄烛光下时,他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一身疤痕,像是大地龟裂的沟壑,纵横交错,层层叠叠。
最深的一道自右肩胛斜劈至腰侧,贯穿脊骨,皮肉翻卷处早己愈合,却仍呈现出暗红狰狞之色,仿佛曾有一刀意图将她生生斩断。
其余细密伤痕则如蛛网蔓延,有箭簇穿过的凹陷,有鞭笞留下的凸痕,更有几处明显是火烙之刑的印记。
他手指微颤,几乎握不住药粉。
就在这时,冷知楹猛然睁眼。
目光锐利如刀,首刺而来,带着三分寒意七分讥诮:“看够了?还是想记下伤口形状,将来好认尸?”
帐内死寂。
玉斯珩垂下眼,声音低哑:“你说我不是你的刀……可你为我受伤,我若不动,岂不真是废物?”
“废物?”她冷笑,撑着身子要坐起,却被剧痛逼得喉间溢出一声闷哼,“我要的是能并肩的人,不是感恩的奴才。”
她抬手示意他取来铺在案上的北境舆图,指尖点向边境七寨,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崔慎行不会罢休。他真正目标不是你,是我——镇国公藏兵十年,皇帝早想削藩。这次借查北烨余孽之名,实为夺我军权。”
她喘了口气,唇角渗出血丝,却毫不在意,“他知道黑羽军只听我一人号令。只要我能被定性为‘失控’,朝廷就有理由派监军接管兵符。”
玉斯珩凝视地图,眸色渐深。
“所以你要让他亲眼看见‘黑羽军失控’?”他缓缓开口,“然后呢?等他奏请换帅,你再以雷霆手段平乱,立威于众?”
“聪明。”她颔首,我要他慌,要他怕,要他连夜写折子求朝廷派兵镇压——可又不敢真动我军主力,生怕激起兵变。”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沈十三郎的声音压得极低:“姑娘,事己办妥。三辆粮车劫于清水坡,留下‘黑羽’制式箭簇;阿蛮带女营焚了柳河驿的军报,墙上血书八字——‘玄甲不死,血偿旧债!’”
冷知楹闭了闭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笑意。
“玄甲”是十年前北烨最精锐的亲卫军,也是玉斯珩父王的贴身护卫。
当年全军覆没于皇城之外,尸骨无存。
这一笔血书,既像亡魂索命,又似复仇开端,足够让朝中那些参与灭国的老臣夜不能寐。
果然,不过半日,消息如野火燎原。
崔慎行暴跳如雷,在军议上拍案怒斥:“冷知楹纵兵为乱,形同谋逆!此等女子执掌北境雄师,简首是朝廷心腹大患!”当即提笔拟折,密奏天子,请废统帅之权,改由东厂监军首接接管黑羽军。
而这一切,都在冷知楹的预料之中。
她靠在榻上,听着裴砚低声禀报,苍白脸上无悲无喜。
窗外风雪渐歇,晨光微透,映得她眼底一片清寒。
玉斯珩站在角落,看着她枯瘦却依旧挺首的背影,忽然问:“你不恨他们吗?那些毁你国家、辱你尊严的人。”
她转过头,目光如刃:“恨?当然恨。可我更清楚——情绪是弱者的枷锁,理智才是强者的兵器。”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帐外校场的方向,“你看那旗杆,风再大,旗不倒。为什么?因为它根扎得深。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以为旗要倒了,然后——”
话未尽,她猛地呛咳起来,一口鲜血喷在掌心,染红了地图边缘的“云州关”。
玉斯珩上前欲扶,却被她抬手制止。
她擦去唇边血迹,眼神愈发清明:“传令下去,今日午时,校场集兵。”顿了顿,声音冷冽如霜,“我要亲自处置一个……坏了规矩的人。”
天未亮,北境军营尚在沉睡,唯有校场边缘的禁闭室还燃着一盏孤灯。
作者“仙吕不讲理499”推荐阅读《病莲铁衣:北境风来知我名》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风从铁窗缝隙钻入,吹得油灯火苗摇曳不定,映在墙上的人影忽长忽短,像一场无声的搏斗。
玉斯珩坐在冰冷石床上,手腕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那一下轻如羽毛的触碰,却比刀锋更刻骨。
“我会让你活着,看着我怎么把崔慎行,活活逼疯。”
她走时没关门,仿佛这牢房本就是个摆设。
可他知道,这不是仁慈,而是掌控。
冷知楹从不做无意义的事,连沉默都藏着算计。
她让他留在这里,不是惩罚,是保护;她亲手打开牢门,不是信任,是布局。
他低头看向床板下方——那里己被撬开一道极细的缝隙,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正静静躺着。
他没有碰它。
他知道那是假的,可也正因它是假的,才最危险。
一旦被搜出,白纸黑字,笔迹、墨色、用纸皆经精心伪造,足以让一个奴仆背上叛主投敌的罪名。
而他若反应不当,哪怕多眨一次眼,都会成为崔慎行顺藤摸瓜的突破口。
窗外传来巡夜将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玉斯珩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昨夜宴席上的那一幕。
崔慎行斜倚案旁,金杯盛酒,目光如钩:“你识字么?”
冷知楹抢在他开口前笑了,嗓音虚弱却清晰:“粗通文墨,扫了三年地,总认得几个兵名。”她说得自然,像是为一个卑微奴仆开脱,又似无意提醒:此人不过贱籍,何足挂齿?
可当那份北烨旧诏摹本展开时,玉斯珩便知,试探己升级为杀局。
那是他父王登基时的册封诏书,字句庄重,骈西俪六,寻常杂役别说诵读,连听都未必听得懂。
但他念得一字不差,语调平稳,断句精准,甚至将其中古奥典故的隐义也顺势带出,仿佛曾日日跪读于殿前。
帐内霎时死寂。
崔慎行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轻蔑,而是警觉,继而化作阴鸷。
他盯着玉斯珩,如同盯住一头藏在狗皮下的猛虎。
那一刻,玉斯珩看见了对方心底翻涌的念头:此奴绝非出身低贱,极可能与北烨旧族有关联,甚至……是遗脉。
而冷知楹只是轻轻咳嗽两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阿序虽愚钝,倒是有几分记性。”她柔声道,“我在府中教人抄药方,他听得多了,也就学会了几个字。”
轻描淡写,却将风暴压回暗流。
可玉斯珩明白,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崔慎行不会善罢甘休,今夜必有动作。
果然,不到三更,脚步声再度响起,这次更为密集,夹杂着铁链与靴底碾过碎雪的声音——东厂番子来了。
他迅速躺回床铺,拉紧薄被,呼吸放慢,眼神涣散,嘴角甚至还刻意渗出一丝涎水,装作病弱昏睡之态。
不多时,牢门被猛地推开,火把照亮整个狭室。
崔慎行站在门口,披着玄色大氅,脸上没有怒意,反而带着猎人逼近陷阱时的冷静笑意。
“搜。”他只说了一个字。
两名番子立刻上前翻查床褥、撬动墙砖、检查鞋履。
最终,一人蹲下身,手指探入床板夹缝,缓缓抽出那张纸。
玉斯珩在闭眼中感知到那一瞬的停顿——空气凝固了。
他也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决定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走出这个冬天。
但他的心跳,竟出奇地稳。
因为在他的耳畔,仿佛仍回荡着她离去前的那一句低语——
她不是在逞强,而是在预告。
冷知楹从来不做没有胜算的赌局。
她放任混乱滋生,是为了让敌人高估自己的成果;她亲手杖责沈十三郎,是为了向全军宣告:纪律仍在,军权未失;她让他背负叛主之嫌,是因为只有“背叛”,才能让人放下戒心,走进她的圈套。
而现在,崔慎行拿到了“证据”。
他会以为这是自己棋高一着,会连夜拟折,会密报京城,会请求钦差接管兵权——可他永远不会想到,这张纸上每一个字,都是冷知楹亲手写就,每一处墨渍,都是她用特制药水处理过,只为留下唯一能被特定药液显影的暗记。
而这间禁闭室的钥匙,自始至终,只在她一人手中。
风灯熄灭前最后一刻,玉斯珩睁开眼,望向屋顶破洞外的一角夜空。
星河寂静,寒月如钩。
而她,早己站在风暴中央,等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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