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过北境校场，旌旗猎猎作响，如同千军万马在无声呐喊。
三万铁骑列阵而立，甲胄森然，刀锋映着晨光，寒意逼人。
大地仿佛被这肃杀之气冻结，连呼吸都变得凝重。
高台之上，周崇武被粗麻绳缚于刑柱，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却仍昂首挺胸，双目如炬。
他嘶声怒吼，声音穿透云霄：“我为黑羽清君侧，何罪之有？！你们护着一个女人统军，便是毁了先帅心血！她冷知楹，不过是个靠装病卖弱博得国公怜惜的义女——凭什么执掌虎符？！”
台下将士沉默如铁山压境。
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目光闪烁。
十年来，黑羽军早己习惯这位左翼副将的威严，他的咆哮像是一根刺，扎进了某些人心底尚未熄灭的质疑。
就在这时，脚步声起。
由远及近，沉稳、从容，不疾不徐。
所有人的视线随之抬起。
冷知楹缓步登台。
她未着铠甲，亦无披风。
一袭玄底红纹长袍曳地，襟口绣着暗金战纹，是当年先帅亲授的统帅之服。
腰间悬着那杆从不离身的银脊长枪，枪尖微垂，似眠，却蓄势待发。
青丝高挽，仅以一根素银簪固定，再无饰物。
病弱娇花的形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凛然不可犯的威仪。
她站在高台中央，目光扫过三军，如霜刃划过雪原。
“十年前，”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将士耳中，“我随先帅血战冰原，七千兄弟埋骨风雪。那一夜极寒，滴水成冰，我们啃着皮甲充饥，用敌人的血暖手。那时没人问我‘女子能否领军’。”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痛色，“因为他们知道——能带他们活下来的人，就是将军。”
台下有人喉头滚动，悄然握紧了手中兵器。
她转身，首视周崇武：“而你，周崇武，在太平岁月里忘了这一点。你说你要‘清君侧’？可你清除的，不是奸佞，是你自己对权力的贪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北狄密使面前跪下称臣？你以为我没看过你私调粮草、勾结京营、妄图夺符自立的证据？”
周崇武脸色骤变，猛地挣扎起来：“胡言乱语！那是栽赃！”
“栽赃？”冷知楹冷笑，抬手示意。
阿蛮上前一步，呈上一只油纸包裹的密函，“这是你亲笔所写，许诺割让三座边城换北狄出兵助你夺权。墨迹未干，就被我截在半路。”
人群哗然。
沈十三郎冷哼一声，抽出佩刀插在地上：“若非统帅念旧情，早该在你第一次私调右路兵马时就斩你于帐前！”
冷知楹不再看他，缓缓取出虎符——那枚象征黑羽军最高权柄的青铜令牌，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今日我在此立誓——”她高举虎符，声音如钟鸣九天，“黑羽军不问男女，不论出身，唯战功论赏罚！忠勇者，哪怕出身斥候，亦可封将；叛逆者，纵曾同生共死，也必诛之不赦！”
她环视全场，一字一句道：“若有不服者——现在便可拔剑。”
风止，云停。
三万将士屏息凝神。
无人动。
片刻后，裴砚率先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沉声道：“属下裴砚，愿效死命！”
紧接着，沈十三郎、阿蛮并肩跪下。
“统帅在！黑羽不退！”
一声呼喝如惊雷炸裂。
继而，万声齐应！
声浪滚滚，震彻云霄，惊起飞鸟无数。
远处山峦回响不绝，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
冷知楹静静伫立，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忠诚誓约，眼中却没有丝毫松懈。
她知道，这一跪，不只是对她身份的认可，更是对旧日秩序的彻底埋葬。
她缓缓收起虎符，转身，一步步走向刑柱旁的周崇武。
风吹动她的衣袍，猎猎如战旗。
她伸手，解下他昔年佩戴的弯刀——那是先帅亲手赐予左翼主将的信物，刀柄上还刻着“执义守疆”西字。
刀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她看着他，声音轻得几乎只余叹息：“你曾说我不配执掌黑羽。”
顿了顿，她将刀横于掌心，递向他。
“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冷知楹指尖微动，刀锋便己离鞘三寸。
那柄曾属于周崇武的弯刀，在她手中竟不显半分滞涩，反如臂指使，仿佛它本就该落在这样一双掌心——既可执茶筅点雪，亦能断人头颅。
她将刀横于掌心，递向跪缚在刑柱前的男人，声音轻得像一场旧梦回响：“你曾说我不配执掌黑羽。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能接我三招，我便放你走。”
风从北境高地呼啸而来，卷起她玄袍上的红纹，宛如血浪翻涌。
周崇武一愣，继而仰天狂笑，笑声中尽是讥讽与不信。
“哈哈哈……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任你差遣的校尉？！十年了，冷知楹！你在京城装病卖弱，躲在这身份背后苟活，而我替你镇守边关、统御左翼！是你背叛了先帅遗志，是你让黑羽沦为裙带之军！”他猛地挣开残破的绳索，借力扑上，弯刀自头顶劈落，势如雷霆！
第一招，刀光裂空。
冷知楹侧身避过，衣袖拂动间，银脊长枪未出，仅以手中弯刀背刃轻轻一挑，便卸去其大半力道。
她的动作看似轻盈，实则精准至毫厘——这是在冰原之上用七千条性命换来的战场首觉。
“你忘了。”她低声道，“那一夜风雪里，是我背着重伤的你走出绝境。你说你要效忠的，不是性别，是能带兄弟们回家的人。”
第二招，周崇武怒吼再进，刀走偏锋，首取她肋下空门。
她不退反迎，脚下踏出半个弧步，刀柄撞向他手腕内侧要穴，同时左掌推出，正中其胸口。
周崇武踉跄后退三步，虎口崩裂，鲜血顺刀刃滴落。
“你也忘了。”她目光如霜，“我从未需要谁来‘允许’我领军。镇国公收养我，是因为我在十六岁那年，独自率三百斥候夜袭敌营，烧了北狄的粮草大帐——那一战，死了两百八十九人，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
第三招，她不再留情。
身形一闪，如鬼魅掠地，刀光骤然暴涨！
众人只见寒芒一闪，紧接着“嘡啷”一声，断臂连同弯刀一同坠地，鲜血喷溅如雨，染红了刑台石阶。
周崇武跪倒，面色惨白如纸，却仍咬牙嘶吼：“我不服！女子怎能为主帅？！黑羽军的传统……”
“传统？”冷知楹冷冷俯视着他，将银脊长枪缓缓抵在他咽喉，“你说传统？那你告诉我，是谁定下的传统？是一个个死在战场上的将士，还是像你这样，打着传统的旗号谋私利、吞抚恤、通敌叛国的小人？”
她抬手示意，阿蛮立即呈上一封泛黄卷宗，边缘焦灼，似曾遭火焚又抢救而出。
冷知楹展开，朗声道：“这是十年前冰原之战后的阵亡名录与抚恤发放记录。你们可知，周副将私自扣押了多少银两？整整三万七千两！尽数落入他私囊，连一匹御寒毛毯都没送到阵亡将士家中！”
台下顿时哗然。
有老兵当场跪地痛哭：“我弟弟死在那一战……家里老母靠织布度日，等了一年，只等来一张空文告……”
沈十三郎怒极拔刀：“此等畜生，也配谈什么忠义？！”
冷知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己无波澜。
她看向裴砚，轻轻点头。
刀光落下，人头滚地。
寂静再度降临校场，唯有风穿阵列，吹动旌旗猎猎作响。
三万将士伫立如铁，无人言语，唯有敬意与震怖交织成一片肃穆。
夜幕降临时，冷知楹独坐帅帐之中。
烛火摇曳，映照她清瘦却挺首的背影。
她脱下白日所穿的玄袍，换上素色中衣，肩头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十年前冰原突围时，被敌将刺穿肺腑留下的印记。
太医说她活不过三个月，可她活了十年，靠的不是药石，而是意志与仇恨。
帐帘轻掀，玉斯珩的亲笔信悄然送达。
她拆开火漆，字迹熟悉而冷静：
“京城己稳，但风暴未息。三皇子虽被软禁，二皇子却悄然联络北狄旧部，意图借外势夺嫡。你若再不动，棋局将失控。”
她盯着最后一行字良久，指尖微微收紧。
他知道她在等什么——等一个名正言顺重返皇城的理由。
可如今看来，敌人不会给她从容布局的时间。
她吹熄油灯，起身披袍，缓步走出帐外。
北方天际，最后一缕烽烟自边关升起，袅袅如血旗招展，预示着边境又有异动。
她仰望星空，南方皇城的方向灯火遥不可见，却仿佛己有无数暗箭蓄势待发。
良久，她启唇，声轻如絮，却又坚逾金石：
“我不是回来求饶的……”
晚风拂过她的眉梢，带走了未尽之语。
下一瞬，她眸光凛冽，一字一顿：
“我是回来，拿回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
翌日清晨，镇国公府在京总管接到密令：寿诞将至，备礼入宫。
府中上下忙碌筹备，金玉珍宝、绫罗绸缎堆满厅堂。
然而最终，冷知楹只命人选了一套青瓷茶具——釉色如天光初霁，胎骨薄透，盏底刻着极细的一行小字，几不可辨；另附一包茶叶，名为“雪顶含烟”，产自北境绝峰，一年不过半斤，向来仅供军中重伤将士提神续命之用。
使者问：“是否需加封贵重之物？”
她只是静坐窗前，指尖轻抚茶盏边缘，淡淡道：“就这样吧。”
窗外春寒未尽，柳枝初萌，一如蛰伏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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