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冬。
江南的雪来得早,才过十一月,苏州城就被皑皑白雪裹得严严实实。花府朱漆大门外的两座石狮子,嘴角凝着冰碴,像噙着两团化不开的寒霜。府内,正厅的烛火摇曳,映着满室沉郁——花老爷花承业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攥着一封染血的信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信纸边缘被捏得发皱,洇开的血渍像极了窗外飘落的红梅,艳得刺目。
“老爷,宫里来的人……怕是快到了。”管家福伯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上还沾着雪沫,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他刚从后门出去打探,街角己经能看到明黄色的旗幡,那是锦衣卫奉旨拿人的仪仗,红底白字的“钦拿”牌在雪地里晃得人眼晕。
花贝今躲在屏风后,小手紧紧攥着裙摆。她今年刚满十六,及笄礼才过了三个月,本该是穿着绣裙、跟着绣娘学描兰草的年纪,此刻却只能透过屏风的缝隙,看着父亲凝重的脸,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三天前,远在京城的二伯父花承宗被指认勾结胡惟庸余党,意图谋逆,锦衣卫连夜抄家,花氏一族在京的男丁全被下了诏狱,女眷则被发配教坊司。而这封信,是二伯父的贴身小厮冒死送出的,字里行间全是“冤屈”二字,末尾还画了个残缺的“贝”字——那是花贝今的小名,二伯父总爱捏着她的脸蛋,喊她“小贝今,要好好护着自己”。
“冤屈?”花承业突然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在这洪武朝,‘谋逆’两个字一旦扣下来,哪还有什么冤屈可讲。”他猛地将信笺拍在桌上,烛火晃了晃,照亮他眼底的血丝,“福伯,去把库房里那箱前朝的玉珏取来,还有……把小姐的那套粗布衣裳找出来。”
花贝今心里一紧,从屏风后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您要做什么?咱们不能就这么认了!二伯父是被冤枉的,咱们去京城找皇上辩白啊!”
花承业俯身,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小贝今的头发又黑又软,像极了她早逝的母亲,每次摸到这头发,他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辩白?”他苦笑,“皇上要是肯听辩白,胡惟庸案就不会牵连这么多人了。小贝今,你记住,花家不能绝后。待会儿锦衣卫来了,我会跟他们走,你就穿着粗布衣裳,混在送柴的队伍里从后门走——福伯己经安排好了,送柴的王老汉是你母亲的远亲,他会带你去码头,那里有去京城的船。”
“我不走!”花贝今抓住父亲的衣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要走一起走,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去送死!”
“傻孩子,”花承业掰开她的手,语气变得严厉,“这不是送死,是为了花家活下去!你去京城,不是为了救我,是为了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等真相大白的那天。记住,到了京城,千万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说自己是花家的人。找个地方安稳下来,好好活着,就是对爹、对花家最大的孝。”
福伯抱着一个木箱和一套粗布衣裳走进来,眼眶通红:“老爷,都准备好了。送柴的队伍己经在后门等着了,小姐该走了。”
花承业接过粗布衣裳,亲手给女儿换上。粗布磨得皮肤生疼,可花贝今却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父亲的脸,想把他的模样刻进心里。她看到父亲眼角的皱纹,看到他鬓边的白发,看到他强装镇定下的颤抖——她知道,父亲这一去,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拿着这个。”花承业从木箱里取出一块暖玉,玉上刻着一朵小小的贝母花,是花家的传家宝,“这玉能驱寒,也能……在关键时刻帮你认亲。当年你母亲走的时候,把它交给我,说要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当嫁妆,现在……就当是爹提前给你的了。”
花贝今接过暖玉,玉身温热,贴着胸口,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抚摸她。她还想说什么,却被福伯拉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父亲正站在烛火下,朝她挥手,脸上带着笑,眼里却含着泪。那笑容,像一道刺,狠狠扎进她的心里,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后门的雪更大了,送柴的队伍排成一列,王老汉穿着厚厚的棉袄,看到花贝今,立刻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用一件破棉袄裹住她:“小姐,别怕,跟着我,没人会发现的。”
花贝今点点头,不敢说话,只是回头看着花府的后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她与那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花家嫡女花贝今己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要去京城求生的无名少女。
队伍慢慢往前走,雪落在脖子里,冰冷刺骨,可花贝今却感觉不到冷。她的脑子里全是父亲的话,全是二伯父信里的“冤屈”,全是花家满门的安危。她紧紧攥着胸口的暖玉,心里暗暗发誓:爹,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一定会找到证据,为花家翻案,一定会让那些陷害咱们的人,付出代价!
一、雪夜逃亡,码头惊魂
送柴的队伍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苏州码头。码头上寒风呼啸,雪花打着旋儿往人脖子里钻,几艘乌篷船泊在岸边,船头挂着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晃晃。王老汉带着花贝今走到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前,对船老大说:“张大哥,人带来了,按说好的,送她去京城。”
船老大张大哥是个络腮胡子的壮汉,看了花贝今一眼,眉头皱了皱:“这丫头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去京城那么远的路,能行吗?”
“张大哥,她是我家远亲,家里出了点事,没办法才去京城投奔亲戚的。”王老汉压低声音,“您多照顾着点,运费我加倍给您。”
张大哥点点头,接过王老汉递来的银子,对花贝今说:“跟我来,船舱里暖和点。”
花贝今跟着张大哥走进船舱,里面狭小逼仄,堆着不少货物,角落里铺着一张草席,算是她的住处。张大哥给她端来一碗热姜汤:“喝了暖暖身子,咱们明早天一亮就出发,估计得走半个月才能到京城。”
花贝今接过姜汤,说了声“谢谢”,小口小口地喝着。姜汤辛辣,喝下去却暖了身子,也让她稍微镇定了些。她靠在船舱壁上,看着窗外的风雪,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花家会不会被抄家,不知道到了京城后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就在这时,码头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锦衣卫的大喝:“都不许动!奉皇上旨意,搜查所有船只,捉拿花家余孽!”
花贝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姜汤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张大哥脸色一变,立刻捂住她的嘴,把她拉到货物后面:“别出声!要是被他们发现,咱们都得死!”
船舱门被猛地踹开,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船舱。“船老大,里面有没有可疑人员?特别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粗布衣裳,手里可能拿着一块刻着花的暖玉。”为首的锦衣卫问道,声音冷得像冰。
花贝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竟然知道她的特征!肯定是花府里有人出卖了她!她紧紧攥着胸口的暖玉,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张大哥脸上堆着笑,哈着腰说:“官爷,您说笑了,我这船上都是些货物,哪有什么可疑人员啊。您看,就我一个人,还有几个水手,都是糙老爷们。”
为首的锦衣卫显然不信,挥了挥手:“搜!仔细搜!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锦衣卫们立刻开始搜查,刀鞘碰到货物,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敲在花贝今的心上。她缩在货物后面,大气不敢出,只能祈祷他们不要搜到这里。
就在这时,一个锦衣卫的刀鞘碰到了她藏身的货物,货物晃了晃,差点倒下来。花贝今吓得闭紧眼睛,以为自己要被发现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码头上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喊:“官爷!不好了!花府那边着火了!”
为首的锦衣卫一愣,骂了一句“该死”,立刻对手下说:“撤!去花府!别让花承业跑了!”
锦衣卫们立刻撤出船舱,骑着马朝着花府的方向跑去。花贝今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张大哥松开手,看着她苍白的脸,叹了口气:“丫头,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被锦衣卫这么追杀?”
花贝今知道瞒不住了,哽咽着说:“我是花家的女儿,花承业是我爹。我二伯父被诬陷谋逆,连累了整个花家,我爹让我逃出来,去京城求生。”
张大哥皱了皱眉,沉默了片刻,说:“花家的事,我也听说了。花老爷是个好人,去年苏州闹水灾,他还捐了不少粮食救济灾民。你放心,既然我答应了王老汉,就一定会把你安全送到京城。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从明天开始,你就装作我的侄女,帮着船上做点杂活,别让人看出破绽。”
花贝今点点头,感激地说:“谢谢张大哥,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的。”
张大哥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收拾起地上的碎碗。船舱外的风雪还在继续,花贝今靠在货物上,看着窗外的灯笼,心里却比刚才踏实了些。她知道,前路充满了危险,但只要能活下去,就有希望。
二、舟行遇险,故人暗护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乌篷船就驶离了苏州码头。花贝今按照张大哥的吩咐,穿上粗布围裙,帮着水手们洗碗、擦船板,尽量装作一个普通的乡下丫头。她的手很嫩,擦船板的时候被磨出了水泡,疼得她龇牙咧嘴,却不敢说出来——她知道,这只是苦难的开始,以后还有更多的苦等着她。
船行到第三天,遇到了麻烦。那天下午,天气突然变了,狂风大作,巨浪拍打着船身,船摇晃得厉害,像是随时都会翻掉。水手们忙着收帆、固定货物,花贝今也帮忙扶住船舷,防止自己被晃倒。
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打来,船身猛地一侧,花贝今没站稳,朝着海里摔去。她吓得尖叫起来,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要淹死在海里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回来。
花贝今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年轻男子站在她面前。男子大约二十岁左右,眉眼俊朗,眼神锐利,手上布满了老茧,显然是个练家子。他看了花贝今一眼,没说话,只是帮她站稳,然后转身去帮忙固定货物。
花贝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满是感激。她走到张大哥身边,小声问:“张大哥,那个人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他?”
张大哥看了一眼男子,压低声音说:“他是我在路上捡的一个水手,说自己叫‘阿生’,无家可归,想跟着船做点活混口饭吃。他人挺老实的,手脚也勤快,就是话少了点。”
花贝今点点头,没再多问。可她总觉得这个“阿生”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船顺利地行驶着。花贝今和阿生偶尔会碰面,阿生总是沉默寡言,只是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会默默地伸出援手——比如她搬不动货物的时候,他会帮她搬;她洗碗的时候,他会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布。
这天晚上,花贝今坐在船头看星星,阿生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烤红薯,递给她:“吃点东西吧,晚上冷。”
花贝今接过烤红薯,说了声“谢谢”。红薯热乎乎的,吃下去暖了肚子。她看着阿生,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阿生大哥,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阿生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我以前一首在外乡漂泊,从没去过苏州。”
花贝今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在撒谎。可她没有追问——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她自己,也隐瞒了身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火把的光芒。张大哥跑过来,脸色凝重:“不好!是水上巡检司的人,他们好像是来查船的!”
花贝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阿生立刻拉着她,把她带到船舱的一个暗格里:“你躲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暗格很小,里面堆满了干草,空气稀薄。花贝今点点头,看着阿生关上暗格的门,心里满是疑惑——他怎么知道这里有暗格?他到底是谁?
没过多久,船舱门被打开,巡检司的人走了进来,开始搜查。花贝今躲在暗格里,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听到张大哥和巡检司的人在争吵,听到货物被翻动的声音,听到巡检司的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就在这时,她听到阿生的声音:“官爷,我们这船都是些普通货物,没有什么违禁品。要是你们不信,可以搜我的行李,我身上绝对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
然后,她听到一阵翻动物品的声音,接着是巡检司的人说:“算你们识相,赶紧把船开走,别在这里碍事!”
船舱门被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花贝今松了口气,瘫坐在干草上。过了一会儿,暗格的门被打开,阿生伸出手,把她拉了出来。
“谢谢你,阿生大哥。”花贝今说,眼里满是感激。
阿生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你胸口的暖玉,能不能让我看看?”
花贝今一愣,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阿生立刻说:“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我只是觉得……那块玉有点像我以前见过的一块玉。”
花贝今犹豫了很久,还是把暖玉从胸口拿出来,递给阿生。阿生接过暖玉,仔细地看着上面的贝母花,眼神变得温柔起来,眼角甚至有些。
“这玉……”阿生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花家的传家宝,对不对?你是花承业老爷的女儿,花贝今,对不对?”
花贝今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阿生放下暖玉,看着她,眼里满是愧疚:“小贝今,我是计生贝啊。小时候,我常去你家玩,你还总跟在我后面,喊我‘生贝哥哥’。”
花贝今的脑子“嗡”的一声,无数记忆涌上心头——那个总爱把她举过头顶、给她摘树上的果子、在她被欺负的时候保护她的小哥哥,那个在她及笄礼前突然失踪的小哥哥,竟然就是眼前的阿生!
“生贝哥哥……”花贝今的眼泪掉了下来,扑进他怀里,“你去哪里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回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计生贝紧紧抱着她,声音哽咽:“我家也被胡惟庸案牵连了,我爹让我逃了出来,后来被锦衣卫的一个千户收养,成了锦衣卫。我一首在找你,找了整整三年,首到前几天,我听说花家出事了,就立刻赶来了苏州,刚好在码头遇到了张大哥的船,就假装水手混了上来,想保护你。”
花贝今看着他,心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开心、激动、疑惑,还有一丝担忧:“你是锦衣卫?那你……会不会帮着皇上抓我?”
计生贝松开她,认真地说:“小贝今,你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虽然是锦衣卫,但我知道花家是被冤枉的,我一定会帮你找到证据,为花家翻案。不过,现在还不是我们相认的时候,我只能暗中保护你,等到了京城,我再想办法帮你。”
花贝今点点头,紧紧握着他的手:“生贝哥哥,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计生贝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皮肤传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哨,塞进她手里:“这是我在锦衣卫当差时用的哨子,遇到危险就吹它,只要我在附近,一定能听到。”
花贝今攥紧铜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更加踏实。这时,张大哥掀帘走进船舱,看到两人相握的手,先是一愣,随即了然地笑了笑:“原来你们认识啊,那我就放心了。现在巡检司的人走了,咱们赶紧趁着夜色赶路,争取早点到京城。”
计生贝松开手,帮花贝今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你先休息,我去帮张大哥照看船务。”说完,便跟着张大哥走出了船舱。
花贝今坐在草席上,着掌心的铜哨和胸口的暖玉,眼眶又热了起来。原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一首有人在找她、护她。父亲的嘱托、生贝哥哥的守护,像两道光,刺破了她逃亡路上的黑暗。
她靠在船舱壁上,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月亮,心里默默念着:爹,二伯父,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到了京城,一定拼尽全力,为花家洗清冤屈。而这漫漫前路,哪怕布满荆棘,她也会一步步走下去,带着花家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作者“清风辰辰”推荐阅读《朱墙玉碎:贝今谋宫录》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WIW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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