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亲自将江寻送到了省公安厅的大门口，一路无言。
阳光正好，洒在两人身上，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对峙感。刚才会议室里那场言语交锋的余温，依然在空气中悄然灼烧。
站在宏伟的国徽之下，林薇停住了脚步。她看着江寻，那双锐利的眼睛里，不再有任何掩饰，只剩下最纯粹的探究和审视，像是在用目光解剖他的灵魂。
“江先生，尼采有句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江寻平静的心湖，“你是个好演员，但有时候，入戏太深，会分不清舞台和现实的边界。”
这既是一句忠告，也是一句警告。
江寻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阳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干净明朗。
“谢谢林警官的提醒。”他微微颔首，目光清澈，毫不避让地迎上林薇的视线，“不过，您不觉得吗？有时候，深渊里……才有最好的风景。”
说完，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背影挺拔而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听懂了她的话，并且，用一种更狂妄的方式，宣告了他的不屑。他不是在害怕深渊，他是在享受深渊。
“林队。”年轻的警员小李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钦佩，“这个江寻，真是滴水不漏。看来我们之前的判断，可能真的有偏差。他为了演戏，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个‘戏痴’了。”
林薇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小李，你见过一个普通人，在省厅一级警监和数名高级警官的注视下，心率能始终保持在每分钟七十二次，一次不多，一次不少吗？”
小李愣住了：“您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林薇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寒意，“但我知道，从我们进会议室到他离开，他额头和手心没有分泌过一滴汗，瞳孔没有出现过一次因紧张而产生的瞬间收缩，回答问题时，喉结的滑动频率平稳得像节拍器。他甚至没有过一次下意识的、想要保护自己的交叉双臂或者触摸颈部的动作。”
“他不是不紧张。”林薇转过身，目光如炬，“他是用一种强大的、非人的意志力，彻底掌控了自己所有的生理反应。他不是在回答问题，他是在‘表演’一个‘完美无辜’的江寻。”
会议室里，赵卫国正端着茶杯，静静地听着下属的汇报。
“……根据我们的侧写模型初步判断，江寻的人格画像，与我们正在追捕的那名代号‘幽灵’的案犯，在心理素质、逻辑思维和反侦察意识上，重合度高达百分之七十。”一名技术警官报告道。
赵卫国呷了一口茶，缓缓放下茶杯：“但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就是‘幽灵’，甚至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犯过任何罪。他过去五年的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除了跑龙套，就是待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
“这正是最可疑的地方，赵厅！”林薇走了进来，语气坚定，“一个拥有如此心智和能力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在一个小出租屋里，默默无闻地待上五年？这不符合逻辑。这五年‘空白’的履历，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它更像是一种伪装，一种刻意塑造的、用于麻痹所有人的保护色。”
赵卫国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也有一丝凝重。
“你的意思是，他所有的‘表演’，都是一种‘实战演练’？”
“我不敢肯定。”林薇深吸一口气，“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首觉，我们今天见到的，可能只是冰山的一角。在他的背后，或许还隐藏着一个更深、更黑暗的世界。他就像一个完美的犯罪艺术家，把现实世界当成了他的排练场。”
赵卫国沉默了良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没有证据，我们不能对他采取任何强制措施。这是原则。”他最终开口，语气不容置疑，“但是，原则之内，我们可以有我们的方法。”
他看向林薇：“从现在开始，对江寻启动最高级别的‘静默关注’。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记住，是‘静-默-关-注’，不要让他察觉到任何异常。”
“是！”林薇立正敬礼，眼神中重新燃起了猎手般的光芒。
她知道，这场与“完美嫌疑人”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
江寻走出省公安厅的大门，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一辆黑色的保姆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他的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了秦菲那张写满了焦虑和担忧的俏脸。
“快上车！”她催促道。
江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一股带着淡淡香气的空调冷气扑面而来，让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放松。
“怎么样？他们……没为难你吧？”秦菲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急切地问道，目光不断地在他身上扫视，像是在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没事。”江寻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笑容，“就是聊了聊天，问了问我演戏的心得。”
“聊天能聊一个上午？”秦菲显然不信，“你别骗我了，你的后背都湿透了。”
江寻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衬衫确实己经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他心中暗自苦笑，看来，即便是系统加持下的完美控制，也只能控制住外在的、能被观察到的生理反应。这种长时间高度精神集中后，身体自发的应激排汗，却无法避免。
不过，这样也好。
一个“真实”的破绽，反而能让他此刻的“谎言”显得更加可信。
“没办法，那地方气场太强了。”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一屋子的大领导，跟审犯人似的，谁能不紧张？”
看到他这副样子，秦菲心中的担忧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她将车开上主路，车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
过了一会儿，秦菲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了江寻。
“这是什么？”江寻有些疑惑。
“你打开看看。”
江寻拆开纸袋，里面是一份打印出来的资料，标题上写着一个名字：林薇。
他瞳孔微微一缩，抬头看向秦菲。
秦菲专注地开着车，目视前方，轻声说道：“我放心不下，就托我爸的一个朋友……帮忙查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总觉得那个女人看你的眼神，很不正常。”
江寻没有说话，他低下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资料。
林薇，二十八岁，警务学院犯罪心理学博士，十七岁时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被特招入学。毕业后进入特别行动局，参与过多起重案要案的侦破，尤其擅长对高智商罪犯进行心理侧写。三年前，调任省厅，成为最年轻的专家组成员。
履历光彩夺目，堪称天之骄女。
但真正让江寻目光凝固的，是资料的最后一页，那一段被特别标注出来的“补充说明”。
“……其导师，国内顶级犯罪心理学专家陈国忠教授，于五年前，在追查一桩连环杀人案时，被代号为‘教授’的神秘罪犯，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反杀。凶手至今在逃。此案对林薇造成巨大心理创伤，也成为她专注研究高智商犯罪的主要动因……”
“教授？”江寻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两个字，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对。”秦菲的声音有些凝重，“资料上说，这个‘教授’是一个智商极高、反侦察能力极强的罪犯，他把犯罪当成一种艺术，甚至会在作案后，给警方留下各种充满哲学和艺术隐喻的线索，肆意嘲弄和挑战警方的权威。陈教授就是因为太过深入地代入‘教授’的思维，被对方抓住了心理破绽，才……”
她没有再说下去。
江寻却完全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林薇看他的眼神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审视和警惕，到底从何而来。
在他身上，她看到了那个“教授”的影子。
同样的冷静，同样的缜密，同样的、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掌控欲。
原来，她不是在审视一个嫌疑人。
她是在透过他，凝视着那个让她纠缠了五年的梦魇。
江寻缓缓合上资料，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车窗外的光影，在他脸上飞速掠过，明暗交替。
许久，他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原来是这样。
这个游戏，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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