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像是要将整个天地都洗刷殆尽。林忘和苏婉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山路上。黑水镇那令人窒息的轮廓早己被浓密的雨幕和起伏的山峦吞没，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却如影随形。
林忘体内的寒意尚未完全消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颤栗。脑海中那片被灰雾席卷过的区域空荡而冰冷，仿佛有一部分“自我”被永久地夺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异物感。他不敢去细想那是什么，只能机械地迈动双腿，依靠着苏婉手臂传来的微弱支撑，以及一种求生的本能，向前，再向前。
苏婉的状态同样不佳。强行对抗灰雾侵蚀，施展守忆人的秘法，对她的消耗极大。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呼吸略显急促，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引领着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雨势稍减，但依旧淅淅沥沥。在翻过一道山脊后，前方山坳的密林中，隐约露出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前面好像有座破庙。”苏婉眯起眼看了看，“今晚只能在那边将就一下了。”
靠近之后，发现那果然是一座早己荒废的山神庙。庙门半塌，院墙倾颓，唯有主殿还勉强保持着框架，那点微弱的光亮，正是从破损的窗棂中透出的——似乎里面早己有了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但这荒山野岭，暴雨深夜，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苏婉示意林忘跟上，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摸到殿门外，侧耳倾听。
殿内传来细微的噼啪声，是柴火燃烧的声音，还夹杂着一阵低低的、不成调的哼唱，听起来像是个老人。
苏婉轻轻推开虚掩的殿门。只见大殿中央生着一小堆篝火，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胡须皆己花白的老乞丐，正背对着他们，蜷缩在火堆旁，手里拿着根树枝，无聊地拨弄着火苗。哼唱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
听到开门声，老乞丐动作一顿，慢悠悠地回过头。
他的脸布满皱纹，脏得看不清原本肤色，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甚至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戏谑。他扫了一眼门口狼狈不堪的两人，尤其是目光在林忘脸上停顿了一瞬，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哟，这鬼天气，还有客到？进来吧进来吧，地方宽敞，火也暖和。”
他的态度自然得仿佛是在自己家招待客人，反倒让林忘和苏婉有些不知所措。
“叨扰了。”苏婉微微颔首，保持着距离，拉着林忘走到火堆的另一侧坐下。温暖的火焰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让林忘一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老乞丐似乎对两人的戒备毫不在意，继续拨弄着火堆，自顾自地哼唱着那不成调的曲子。殿内一时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殿外持续的雨声。
林忘偷偷打量着老乞丐。这人看似普通，但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里，总让人觉得不简单。而且，他总觉得老乞丐刚才看他的那一眼，似乎别有深意。
“年轻人，”老乞丐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眼睛却依旧看着跳动的火焰，“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像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啊。”
林忘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苏婉接口道：“老丈好眼力。我们兄妹二人遇了歹人，匆忙逃出，有些惊吓过度。”
“兄妹？”老乞丐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终于抬起眼皮，那双清亮的眼睛在苏婉和林忘之间转了转，最后又落在林忘身上，“不像，不像。你俩啊，一个像是守着宝贝的匣子，锁得紧紧巴巴；一个嘛……嘿嘿，像是匣子里的宝贝自个儿长腿想跑出来，还闹得天翻地覆。”
这话说得颠三倒西，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两人试图维持的表象。林忘的脸色瞬间变了。苏婉的眼神也锐利了起来，身体微微绷紧。
“老丈是何人？”苏婉的声音带上了冷意。
“我？一个讨饭的糟老头子罢了。”老乞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就是活得久了，见过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比如有些人啊，记性不好，不是脑子坏了，是魂儿被‘东西’啃了。”他用树枝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殿外黑沉沉的山，“这山里头，以前也有过怪事。好好的一个人，进山一趟，回来就浑浑噩噩，昨天吃的啥饭记不得，倒是能把几百年前的老黄历背得一字不差。你说怪不怪？”
林忘的心跳骤然加速。这老乞丐的话，分明意有所指！
“后来呢？”林忘忍不住追问。
“后来？”老乞丐咂咂嘴，“后来那人就疯了呗。整天说胡话，说什么‘影子活了’、‘记忆是饵’之类的。再后来，人就没了。有人说他进山让山魈拖走了，也有人说，他是被自己的‘影子’吃掉了。”
影子活了？记忆是饵？林忘如坠冰窟，这说法与他的经历何其相似！
苏婉紧紧盯着老乞丐：“老丈似乎知道不少。”
“道听途说，当不得真。”老乞丐打了个哈欠，似乎失去了谈兴，重新蜷缩起来，背对着他们，“不过这世道啊，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越来越多喽。年轻人，听我一句劝，有些东西，忘了比记着好。非要刨根问底，当心把自个儿也搭进去。分不清谁是鱼，谁是饵，谁是那垂钓的人哟……”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被均匀的鼾声取代，竟是就这么睡着了。
破庙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火苗跳跃，映照着两张惊疑不定的年轻面孔。
老乞丐的话，如同在这雨夜投下的一颗石子，在他们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涟漪。他到底是谁？是偶然邂逅的奇人，还是……另一个别有目的的窥视者？
“记忆是饵”……“分不清谁是鱼，谁是饵”……
林忘看着跃动的火焰，感觉自己正坠入一个远比黑水镇更加庞大、更加诡异的迷局深处。而苏婉则默默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点干粮，递给他。
“吃点东西，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她的声音平静，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与林忘同样的波澜。
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破庙之外，雨声渐悄，而某种更深沉的黑暗，正无声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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