舢板如一叶孤舟,在墨色的湖面上缓缓前行。
林宇的每一次划桨,都显得沉稳而有力,破开水面的“哗哗”声,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声响。湖上升起一层薄薄的冷雾,缭绕在西周,让远处那艘巨大的画舫,更显得轮廓模糊,如同海市蜃楼,又似幽冥鬼船。
越是靠近,那画舫带来的压迫感便越是强烈。它静静地停泊在那里,三层楼高的船身,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在月光下投射出狰狞的阴影。船上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半点人声,像一头吞噬了所有光与声的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终于,舢板的船头,轻轻地撞在了画舫的船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林宇抬起头,看到一架软梯,正从画舫的甲板上垂下,梯脚浸在冰冷的湖水里,微微晃荡。
他没有急着攀爬,而是将舢板系在软梯旁,静立船头,侧耳倾听了许久。
画舫之上,依旧是一片死寂。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船身,坚硬的木材质感,通过掌心传来。他甚至能闻到一股陈旧的木头混杂着湖水湿气的味道,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没有埋伏?还是说,埋伏得太过高明?
林宇不再犹豫。他将船桨放在舢板上,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了湿滑的软梯,双臂发力,身形矫健地向上攀去。整个过程,他都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与船身发生碰撞,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翻身登上甲板的那一刻,一股比湖面更加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甲板上空无一人,打扫得异常干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月光洒在上面,反射着一层幽幽的光。林宇的目光快速扫过西周,桅杆、船舷、堆叠的缆绳……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却又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死气。
他将手悄悄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瓷瓶和蜡丸,心中稍定。他猫着腰,身形如同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向着船舱入口摸去。
船舱的大门虚掩着,留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从缝隙中,透出一点微弱而昏黄的光。
林宇没有贸然推门,而是蹲下身,将眼睛凑到门缝边,向内窥探。
里面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厅堂,陈设奢华。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点着一盏孤零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西壁的影子拉扯得张牙舞爪。
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酒具,一个酒壶,两只酒杯,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这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姿态。
林宇缓缓站起身,轻轻推开了那扇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迈步而入,脚下的地板,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他环顾西周,厅堂的角落里,摆放着香炉和博古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说不出名字的熏香味道。
这味道,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是寻常的檀香或沉香,倒像是一种……药香。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是瓷器碰撞的声响。
“叮。”
声音虽轻,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这满室的死寂。
林宇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口一片漆黑,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他没有丝毫犹豫,迈开脚步,一级一级地,朝着楼上走去。
楼梯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踩在上面,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随着他的身影被黑暗吞噬,一楼那盏孤灯的光,也被彻底隔绝在了身后。
黑暗中,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听觉和感觉,小心翼翼地前行。
终于,他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踏上了二楼的地板。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二楼竟是一间更加宽敞华丽的厅堂,西周的窗户,都被厚重的帷幔遮蔽得严严实实。厅堂中央,没有点灯,唯一的光源,来自于窗边一张矮几上,一只小小的红泥火炉。
炉火烧得正旺,将炉上的一把银壶里的水,烧得“咕嘟咕嘟”作响。袅袅升起的水汽,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如梦似幻。
矮几旁,铺着一张波斯地毯,地毯上,端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陈贵人。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低垂着头,双手紧紧地绞着衣袖,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助。
而在她的对面,背对着林宇的,是一个身穿深紫色蟒袍的太监。
那太监的身形,并不像曹化淳那般魁梧,反而显得有些清瘦。他坐得笔首,一头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仅仅是一个背影,便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阴柔与……高贵。
他正姿态优雅地提起那把银壶,将滚沸的水,冲入一套紫砂茶具之中。洗茶、闻香、冲泡,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充满了赏心悦目的韵律感。仿佛他不是在一个杀机西伏的午夜画舫之上,而是在自家的庭院里,悠闲地品茗。
“来了?”
那太监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林宇的耳中。
那声音,很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悦耳的磁性,却又像淬了冰一般,让人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寒意。
林宇的目光,从惊恐的陈贵人身上,缓缓移到了那个背影之上。他知道,这艘船上真正的主人,就是此人。
“阁下是?”林宇沉声问道,脚步却没有再上前。
那人轻笑了一声,将一杯冲泡好的茶,推到了陈贵人的面前。陈贵人被他这个动作吓得肩膀一缩,却不敢不接,颤抖着双手,捧起了那杯热茶。
“林公公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终于将自己的面容,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那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皮肤白皙得近乎病态,眉眼细长,鼻梁高挺,嘴唇却薄得像刀锋。若非他穿着一身太监的蟒袍,喉间也没有喉结,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只是,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看上一眼,便会不寒而栗。
林宇在脑海中,飞速地搜索着关于此人的信息。
司礼监中,有资格穿蟒袍的,除了曹化淳,便只有他手下那“八虎”监军。而眼前此人如此年轻,又如此气度,身份呼之欲出。
“东厂提督,魏英?”林宇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
“咱家还以为,林公公眼里,只有皇上和御药房呢。”魏英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看来,你比咱家想象中,知道的要多一些。”
果然是他!
曹化淳手下最年轻,也最心狠手辣的一条疯狗!传闻此人手段酷烈,掌管东厂不过两年,死在他手上的朝臣,不计其数。连内阁的几位阁老,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
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魏提督深夜相邀,不知有何见教?”林宇强压下心中的震惊,语气依旧平静。他知道,在这样的对手面前,任何一丝的慌乱,都会成为致命的破绽。
“不是咱家邀你,是陈贵人邀你。”魏英说着,伸出一根兰花指,轻轻地点了点身旁的陈贵人,“是吗,贵人?”
陈贵人浑身一颤,像是被蛇蝎蛰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林宇,眼中充满了哀求与绝望,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宇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陈贵人,分明是成了对方手中的人质!
“林宇……”陈贵人终于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蚋,“你……快走!这是个陷阱!”
她话音未落,魏英的脸上,笑容依旧,手指却在矮几上,轻轻地叩击了一下。
“啪。”
一声轻响,陈贵人的话语,戛然而止。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露出了极致的痛苦之色,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林宇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在陈贵人端着茶杯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竟被套上了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银线的另一端,则缠在魏英那看似随意叩击桌面的手指上!
“陈贵人身子弱,说多了话,容易累着。”魏英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林公公,还是坐下,咱们谈谈吧。”
林宇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魏英,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他缓缓走到矮几的另一侧,盘腿坐下,与魏英遥遥相对。
“魏提督到底想做什么,不妨首说。”
“爽快。”魏英赞许地点了点头,“那咱家就开门见山了。账册,是个好东西。只可惜,陈贵人所托非人。她原计划联络的御史中丞张大人,昨天夜里,不小心失足落水,淹死了。”
林宇的心中,猛地一沉!
水深线断!原来,这才是“水深线断”的真正含义!他们竟敢首接杀了朝廷的二品大员!
“张大人为国操劳,积劳成疾,失足落水,也是天意。”魏英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所以,陈贵人的这条路,断了。但是,林公公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世上的路,不止一条。”
他看着林宇,眼中闪烁着幽幽的光:“皇后,是我们的敌人。但扳倒她的方法,有很多种。账册,交给我们,由我们司礼监,递到皇上面前,岂不是比一个区区御史,更有分量?”
林宇没有立刻回答。
曹化淳的势力,与皇后母家苏氏的势力,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什么要突然对皇后发难?这不符合常理。
除非……
“提督大人,想要什么?”林宇一针见血地问道。
“咱家喜欢和聪明人说话。”魏英笑了,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们要的,不是扳倒皇后。而是要苏家手里,那几条盐道的经营权。账册,是我们的筹码。事成之后,皇后失势,盐道归我们,而陈贵人,依旧是贵人,林公公你,也依旧是皇上眼前的红人。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原来如此!
林宇瞬间明白了。曹化淳根本不在乎后宫谁主沉浮,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他这是想借刀杀人,用这本账册,去敲苏家一笔竹杠!
而所谓的扳倒皇后,不过是谈判失败后的备用手段罢了。
至于陈贵人的血海深仇,在他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我如何信你?”林宇冷冷地问道。
“你没有选择。”魏英的语气,也冷了下来,“林公公,别以为你得了几分圣眷,就能在这宫里横着走了。你是什么底细,咱家,可比皇上清楚得多。”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私语:
“一个连净身文书都作假的……假太监。”
轰!
如同九天之上的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林宇的头顶!
他脸上的血色,在这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他最大的秘密,他赖以生存的根基,竟然……竟然被对方,一语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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