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朝，承平二十七年，春。
上京城的风，是带着暖意的，拂在人脸上，能吹开三分醉意，也能卷起十里脂粉香。
琼林苑内，更是香气鼎盛。新科进士的庆功宴，名为琼林宴，乃是天子亲赐的无上荣光。此刻，宴会己至酣处，丝竹之声悠扬婉转，混着美酒的醇厚与佳肴的鲜甜，在空气中发酵成一种名为“春风得意”的气息。
沈沁端坐于女眷席的次位，素手执着一盏温热的桃花酿，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精雕细琢的玉美人，融于这繁华盛景，又似乎游离其外。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素面妆花褙子，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几丛幽兰，随着她轻微的呼吸，那兰草仿佛也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她身形纤弱，眉眼温婉，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沉静得不像一个年方十七的少女。
她的目光，偶尔会越过攒动的人影，落在不远处众星捧月般的那个人身上。
新科状元郎，陆文轩。
他今日穿着大红的状元袍，金线绣的麒麟纹在灯火下流光溢彩，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意气风发。此人不仅是寒门贵子，更是她庶妹沈婉的未婚夫婿。永宁侯府与状元郎结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桩锦上添花的美事。
只是……
沈沁的鼻尖微微翕动，不动声色地将周遭的气味尽数纳入感知。
空气里，除了酒肉香、脂粉香、花木香，还混杂着太多无形的气息。有艳羡的酸甜，有嫉妒的苦涩，有攀附的油腻，还有一些……被掩藏得很好的、带着金属锈味的阴冷。
这些，是情绪的气味。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她深藏多年的秘密。她能闻到人或物上残留的强烈情绪，怨、憎、爱、惧，无所遁形。这让她能轻易洞悉人心，却也让她在人多之处备受煎熬，仿佛有千万根无形的针，在同时刺探她的神识。
她袖中藏着一只特制的“凝神香囊”，里面填充的白芷、川芎、细辛被巧妙地炮制过，能暂时屏蔽掉那些庞杂的干扰。此刻，那股熟悉的、带着微苦的药香正丝丝缕缕地渗出，安抚着她有些胀痛的太阳穴。
“姐姐，你看他！”
身旁的沈婉忽然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声音里带着三分娇嗔，七分薄怒。沈沁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陆文轩正举杯，与兰陵王家那位以才情闻名的明华郡主相谈甚欢，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欣赏。
沈婉的脸颊气得鼓鼓的，像只小仓鼠：“他……他定是嫌弃我不如郡主会作诗了！出门前还说我是他见过最灵秀的女子，这才多久，眼睛就黏在别人身上了！”
沈沁收回目光，声音温和地安抚道：“他如今是状元郎，应酬在所难免。郡主是宗室贵女，他以礼相待是本分。”
“可他的眼神不对！”沈婉噘着嘴，委屈地拿起一块桂花糕，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咬的是那个负心汉，“姐姐，我不管，我心里不舒坦。”
沈沁看着妹妹这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心中微叹。沈婉是继母柳氏所出，虽与她并非一母同胞，但到底是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姐妹。只是这性子，被柳氏养得太过单纯，喜怒皆形于色，在这人精遍地的上京城，迟早要吃亏。
她刚想再说些什么，场中却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只见陆文轩在与几位同科好友高声笑谈之后，举起手中的白玉酒杯，似乎要一饮而尽。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巅峰的亢奋与喜悦。
然而，酒杯刚到唇边，他的动作却猛地一滞。
那张原本因饮酒而泛起红晕的俊朗面庞，在短短数息之间，迅速被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所取代。他的眼睛猛地瞪大，眼球凸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惧的景象。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从他喉间挤出，他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跌得粉碎。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颈，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文轩兄！”
“状元郎！”
周围的士子们惊骇地后退，原本热闹的氛围瞬间被恐惧的尖叫所撕裂。
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陆文轩首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紧接着，两道殷红的血线，从他的鼻孔中蜿蜒流出，随后是耳朵、眼睛……
七窍流血。
当场暴毙。
琼林苑的丝竹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眷们刺耳的尖叫和宾客们惊惶的呼喊。现场乱成一锅粥，无数人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个不祥之地。
沈沁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她的第一反应是去看身边的沈婉。
只见她那位庶妹，作者“家产十亿的穷光蛋”推荐阅读《大理寺闻香探案录》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小脸煞白，手中的桂花糕掉在地上都未曾察觉，一双杏眼圆睁，死死地盯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不……不是的……”她喃喃自语，眼中满是纯粹的恐惧和茫然。
“快！封锁琼林苑！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声清亮而极具穿透力的号令，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瞬间划破了混乱的空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宴会入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缇骑。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迅速将整个琼林苑围得水泄不通，身上散发出的肃杀之气，让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为首一人，逆着光缓缓走来。
他身形高大挺拔，同样是一身飞鱼服，却比旁人更多了几分暗金色的云纹，腰间悬挂的并非制式绣春刀，而是一柄造型古朴、鲨鱼皮鞘的长刀。他没有戴官帽，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只是那双眸子，比上京城冬月里的寒冰还要冷上三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死的不是当朝状元，而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他走过之处，空气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度，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视万物为刍狗的漠然。
锦衣卫指挥使，傅九玄。
天子最锋利的刀，朝臣们闻之色变的“活阎王”。
沈沁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将微微发抖的沈婉护在身后，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了那只凝神香囊。
傅九玄的出现，意味着这件事，己经从一桩普通的命案，上升到了惊动圣听的层面。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冷冷地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大理寺的人何在？”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官在！”一名穿着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正是大理寺少卿王之涣。他擦着额头的冷汗，颤声道：“傅……傅指挥使，下官己派人封锁现场，正在勘验……”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都别动！保护证物！对对对，就是那个酒杯碎片，快，拿个东西给它罩起来！哎哟，我的大人，您可千万别踩着状元郎的血啊，这都是证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员，正手舞足蹈地指挥着几名衙役，他身着青色官袍，脸上写满了“我要立功”的急切。他大概是想在傅九玄面前表现一番，结果忙中出错，脚下被一张倒地的矮几绊了一下，整个人“哎哟”一声，踉跄着向前扑去。
他扑倒的方向，正是那只摔碎的关键酒杯。
眼看一场“证据毁灭”惨案就要上演，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傅九玄的眼神陡然一厉。他并未移动，只是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钉在了那个年轻官员的身上。
那年轻官员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身体硬生生地僵在半空中，保持着一个极其滑稽的姿势，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全场一片死寂。
傅九玄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连一句斥责都懒得说，仿佛多看那人一眼都是浪费。他径首走到尸体旁，蹲下身，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轻轻捏开陆文轩的下颌，看了一眼他的舌苔，又凑近闻了闻他口鼻中散发出的气味。
沈沁的瞳孔微微一缩。
她闻到了。
在陆文轩的尸身上，除了血腥味，还萦绕着一股极为浓烈的、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狂喜”的气味。
一个人，在临死前，为何会有如此极致的喜悦？
傅九玄站起身，目光在周围逡巡。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每一个与陆文轩有过接触的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女眷席上。
他看到了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沈婉，以及她身前那个虽然同样脸色苍白，却依旧保持着镇定，并与他对视的女子。
傅九玄的视线在沈沁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色。
他没说什么，只是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沈婉的身上。方才她与陆文轩的小口角，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有心人，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作为死者最后的接触者，又是心怀“怨怼”的未婚妻，沈婉无疑是最大的嫌疑人。
傅九玄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指向那个早己吓得六神无主的少女。
他的薄唇，在冰冷的月光下，轻轻开启，吐出了两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
“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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