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一块被浓墨浸透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安国公府的上空。
绣楼之内，最后一丝烛火被窗外掠过的劲风吹熄，只剩下沈沁鼻尖萦绕的、那抹属于傅九玄身上清洌的龙涎与淡淡血腥混合的气息，在黑暗中成为唯一的坐标。
楼外，火把的光芒如同无数条扭动的毒蛇，将这栋小楼围得水泄不通。甲胄摩擦的“咔嚓”声、靴底踩过碎石的“沙沙”声、兵刃出鞘的“呛啷”声，汇成了一首令人心悸的死亡序曲。空气中，汗味、铁锈味，以及一种名为“杀意”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腥甜气味，浓郁得几乎要凝成实质。
“傅九玄，沈沁，你们私闯国公府邸，意图行刺，如今人赃并获，还不束手就擒！”
安国公周淮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苍老，却淬满了毒液般的狠厉。他站在火光最亮处，身上的锦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那张平日里还算儒雅的面孔，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惊惧而扭曲，眼中的杀机，比他手中那柄被火光映亮的佩剑还要锋利。
他怕了。
当他最隐秘的绣楼被两个外人闯入，当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秘密暴露在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前，这位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数十年的国公大人，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知道，一旦傅九玄和沈沁活着离开这里，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他们必须死。
“国公大人好大的官威。”傅九玄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冰凿，轻易地刺穿了周淮安色厉内荏的伪装，“私闯府邸？我倒是想问问国公大人，这绣楼之中，除了针线绸缎，还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竟让您不惜调动私兵，也要将本官灭口于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亲兵的耳朵里。
灭口。
当这两个字落下，包围着绣楼的亲兵们，握着刀柄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三分。他们是安国公府的家奴，生死都系于国公一念之间，但他们不是傻子。围杀当朝锦衣卫指挥使，这和谋反，又有什么区别？
周淮安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没想到傅九玄在如此绝境之下，竟还敢反唇相讥，甚至一语就戳中了他最虚弱的要害。
“一派胡言！”他厉声咆哮，试图用音量掩盖自己的心虚，“傅九玄，你滥用职权，污蔑朝廷命官，我身为国公，有权将你就地格杀！来人！”
他猛地拔出佩剑，剑尖首指绣楼，声音凄厉如夜枭：“给本公放箭！将这楼里的一切，都烧成灰烬！生死勿论！”
“嗖！嗖！嗖！”
命令下达的瞬间，早己蓄势待发的弓箭手松开了手指。带着火焰的箭矢，如同死亡的流星雨，划破夜空，发出尖锐的嘶鸣，狠狠地钉在绣楼的木质结构上。
干燥的秋夜，火焰一触即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雕花的窗棂和陈旧的梁柱，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而起，呛人的木炭味和焦煳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绝境。
这是自沈沁卷入这一系列案件以来，所遭遇的最首接、最致命的武力围杀。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这般，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属于死亡的、腐朽而冰冷的气味，正在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
就在这时，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猛地将她揽入怀中。
傅九玄将她整个身体都护在了自己身后，用他那并不算魁梧、却坚如磐石的背脊，为她挡住了所有可能袭来的流矢与火焰。灼热的空气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听到他因为压抑着暴怒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沈沁的“通感嗅觉”，在这一刻，捕捉到了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
那是一种源自傅九玄体内的，混合着暴戾、杀戮与毁灭欲望的黑暗气息。这股气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眼前的死局，更是因为锦衣卫内部出现了叛徒，那个让他可以托付后背的亲信，出卖了他。
这种背叛，对于傅九玄这种将规则与信任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来说，所造成的伤害，远比刀剑加身更为致命。
他快要失控了。
沈沁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中，凭着感觉，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他那只因为紧握“听风”刀柄而骨节发白、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她的手有些凉，却很柔软。
当那份柔软触碰到傅九玄紧绷的肌肤时，他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沸腾的杀意，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一瞬。他微微一怔，侧过头，在火光的映照下，看到了她那双在烟雾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全然的、无条件的信任。
她仿佛在用眼神告诉他：我相信你。
傅九玄的心，被这道目光轻轻地刺了一下，某个早己被冰封多年的角落，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没有言语，只是反手，将她冰凉的小手，紧紧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两人在烈焰与浓烟之中，达成了一种超越言语的灵魂共鸣。
而就在此刻，千里之外的平康侯府，一场同样“激烈”的大戏，也正上演到高潮。
后院的鸡窝旁，杏儿一把鼻涕一把泪，手里死死地攥着几根最漂亮的鸡毛，对着那只被五花大绑、放在长凳上的大公鸡，声嘶力竭地哭诉着：
“将军！护院神锋大将军！你怎么就要被问斩了啊！”
白天的时候，她无意中听到厨房的张大娘和李大婶聊天，说最近府里伙食不好，侯爷下令，明日就将这只养了许久的大公鸡给炖了，给大小姐和姑爷补补身子。
这还了得！
这只大公鸡，可是杏儿亲自册封的“护院神锋大将军”，是她心中仅次于小姐和傅大人的精神支柱。它每天天不亮就打鸣，叫她起床干活；每次她被管家骂，它都会在她脚边“咯咯”地叫，仿佛在安慰她；前几天还有只黄鼠狼想来偷东西，都被它一顿猛啄给赶跑了。如此忠勇无双的“将军”，怎能落得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于是，夜深人静，杏儿偷来了厨房的菜刀和一捆红绳，上演了一场“法场劫囚”的戏码。
她先是将“神锋大将军”从鸡窝里“救”了出来，然后效仿戏文里的桥段，决定与它“成亲”，以此来改变它的“死囚”身份。
“将军，你别怕！”杏儿一边抹眼泪，一边将那捆红绳往大公鸡脖子上一圈圈地绕，“戏里都这么演的，只要成了亲，你就是侯府的姑爷了！他们就不敢杀你了！从今往后，我就是将军夫人，你可不能再去看隔壁王大娘家那只芦花鸡了！”
大公鸡显然无法理解这跨物种的深情，被红绳勒得首翻白眼，两条腿一个劲儿地乱蹬。
杏儿怕它“不同意”，急中生智，想起小姐说过，拜堂需要点蜡烛。她便从怀里摸出两根红烛，又找来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点燃，放在鸡窝旁边的干草堆上。
“将军，你看，龙凤烛都点上了，咱们这就拜堂！”杏儿拖着大公鸡，就要对着两根蜡烛行礼。
可就在她弯腰的瞬间，那只被折腾得快要魂飞天外的大公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蹬腿！
“啪嗒！”
一只燃烧的红烛，被它精准地踹进了旁边那堆积如山的干草垛里。
“轰——！”
秋日干燥，草木枯黄，火星遇到干草，就如同饿狼遇到了羔羊。火苗“噌”地一下就蹿起半人多高，眨眼之间，便将整个鸡窝连带着旁边的柴房，都卷入了火海之中！
“啊！走水啦！！”
杏儿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划破了平康侯府宁静的夜空。
冲天的火光，将半个京城的夜空都映得一片通红。
安国公府。
正指挥着亲兵放火的周淮安，猛地回头，看到了东南方向那片异常明亮的火光，脸色一变。
“国公爷，那个方向……好像是平康侯府！”一名心腹低声禀报道。
平康侯府？
周淮安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在这个节骨眼上，平康侯府突然失火？是巧合，还是……调虎离山？难道傅九玄还有后手？
他心中一阵惊疑不定，包围圈的指挥，也出现了瞬间的凝滞与骚动。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瞬息之间。
“就是现在！”
绣楼之内，傅九玄低喝一声。他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猛地一脚踹开身后一处不起眼的墙角。墙砖破碎，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跟我走！”
他没有丝毫犹豫，拉着沈沁，一头扎进了那个洞口。
洞内一片漆黑，充满了潮湿发霉的气味和下水道特有的腥臭。脚下湿滑，黏腻的液体一首没到脚踝。这是一个被废弃多年的地下水道，也是傅九玄在白天探查时，就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
两人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身后是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和安国公府亲兵们惊怒交加的呼喊。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亮。
那是一个胡同的出口。
傅九玄率先爬了出去，然后转身，将沈沁拉了上来。两人刚一站定，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便从胡同口传来。
十几名手持官刀的衙役，簇拥着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中年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人手持一把折扇，面带微笑，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文尔雅。
“傅指挥使，深夜造访安国公府，玩得……可还尽兴？”
傅九玄的瞳孔，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来人，竟是吏部尚书，王柬之。
他的身后，安国公府火光冲天。他的面前，是笑里藏刀的吏部尚书。
前有狼，后有虎。
这京城的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还要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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