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沉、都要冰冷的死寂，笼罩了整座太极殿。
那名斥候的嘶吼还在大殿的梁柱间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入在场所有人的心脏。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万钧巨石。
之前那场因“捷报”而起的狂欢，此刻看来，就像一场荒诞至极的闹剧，而他们，就是台上那群手舞足蹈、浑然不觉死期将至的小丑。
“秦……”
“石化……碎裂……”
“摄政王……被俘……”
这些零碎的、颠覆了他们世界观的词语，在官员们的脑海中反复盘旋，将他们最后的理智与侥幸，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们无法想象，那个如同神明一般，以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将倾的萧无忌，会败。更无法想象，他会败得如此彻底，如此……屈辱。
这己经超出了战争的范畴，这是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属于魔神的领域。
“陛下……”太监总管李芳全连滚带爬地扑到龙椅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妖言惑众！定是妖言惑众！请陛下下令，将此獠拖出去，凌迟处死！”
他的话，点醒了几个同样失魂落魄的大臣，他们纷纷附和，仿佛只要杀死了这个带来噩耗的人，那恐怖的真相，就会随之烟消云散。
“对！杀了他！此人定是乱党派来的奸细！”
“恳请陛下明察，切勿被此等疯言疯语所迷惑！”
然而，萧景琰只是呆呆地坐在龙椅上，双目失神，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龙椅扶手上那冰冷的触感，第一次让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他知道，那斥候说的，是真的。
因为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被彻底碾碎了所有意志的恐惧，是任何演技都伪装不出来的。
皇叔……真的出事了。
那个为他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倒下了。
巨大的恐惧与无助，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要窒息。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深宫之中，面对喜怒无常的昏君，只能瑟瑟发抖的无助皇子。
就在这片混乱与绝望之中，陈庆，动了。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悲愤与痛苦依旧在燃烧，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己经重新被一种钢铁般的坚毅所取代。他没有理会那些叫嚣着要杀人的文官，而是大步走到了那个己经半疯的斥候面前。
他没有再质问，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那人脖颈的穴位上，用力一按。
那斥候的哀嚎戛然而止，双眼一翻，软软地昏了过去。
“来人。”陈庆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将此人带下去，严加看管，找最好的郎中为他医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更不许他死！”
“是！”两名殿前禁军立刻上前，将那斥候抬了下去。
陈庆的果决，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殿中所有失措的灵魂。官员们的叫嚣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在了这个浑身散发着铁血气息的将军身上。
在摄政王不在的此刻，他，似乎成了唯一的依靠。
陈庆转身，对着龙椅的方向，单膝跪地，声如洪钟：“陛下！事关重大，消息一旦泄露，京城必乱，国本动摇！末将恳请陛下，立刻下旨，封锁皇城，今日殿上所闻，任何人不得泄露一字，违者，以叛国通敌论处，满门抄斩！”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萧景琰的脑海中炸响。
他看着下方那个单膝跪地的、如山岳般可靠的身影，涣散的眼神，终于重新凝聚起了一丝光彩。
对……不能乱……皇叔将这江山托付给了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皇室子孙的责任感，在这一刻，被强行激发了出来。
萧景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冰冷的龙椅上站首了身体。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下达了他登基以来，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属于皇帝的旨意。
“准……准奏！”
“传朕旨意，封锁宫门，京城九门戒严！今日朝会之事，列为最高机密！若有走漏风声者，陈将军……可先斩后奏！”
“末将，遵旨！”陈庆重重叩首。
有了皇帝的旨意，整个朝堂的秩序，迅速被重新建立起来。禁军开始清场，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被要求留在宫中，暂时不得归家。
很快，空旷的太极殿内，只剩下了寥寥数人。
新帝萧景琰，将军陈庆，以及以太师王知谦为首的几位内阁重臣。
“都说说吧。”萧景琰坐回龙椅，声音依旧带着疲惫，但眼神，却比刚才坚定了许多，“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人说话。
怎么办？
这个问题的答案，沉重得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大燕的擎天玉柱倒了，赖以震慑西方的玄龙卫全军覆没了。而他们的敌人，却是一支他们闻所未闻，拥有着神魔般力量的神秘军队。
双方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这仗，怎么打？
良久，须发皆白的太师王知谦，颤巍巍地出列，躬身道：“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是战，而是……守。”
“守？”陈庆眉头一拧，冷声道，“如何守？敌在暗，我在明！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从何而来，有何目的！难道就龟缩在京城里，坐以待毙吗？”
王知谦看了他一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陈将军稍安勿躁。老夫所言之‘守’，有三层含义。”
“其一，守住消息。此事绝不可外泄，否则不等那‘秦’军到来，我大燕内部，就要先乱了。那些刚刚被摄政王镇压下去的地方藩王，那些对新朝心怀不满的旧臣，一旦得知王爷蒙难，必将群起而攻之。”
“其二，守住京城。立刻加固城防，清查内奸，整合所有京畿兵马，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们必须假设，那支恐怖的军队，随时可能兵临城下。”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守住朝堂，稳住民心。陛下需立刻下旨，就称摄政王在肃清蛮族余孽之时，不幸身负重伤，需静养疗伤，暂不回朝。以此，来拖延时间，安抚人心。”
王知谦不愧是历经三朝的老臣，条理清晰，字字珠玑，瞬间便为这艘即将倾覆的巨轮，指明了一个暂时自保的方向。
“拖延时间？”陈庆却并不认同，他上前一步，语气激昂地说道，“王太师，我们没有时间了！王爷如今身陷敌手，生死未卜，每多拖延一日，王爷就多一分危险！末将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守，反而要主动出击！”
“出击？”另一名大臣失声道，“陈将军，你疯了？拿什么去出击？连摄政王和玄龙卫都……我们派再多的人去，也不过是送死！”
“我不是要与他们决战！”陈庆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我是要去救王爷！末将恳请陛下，将京城所有兵马交由末将统领！末将愿立下军令状，亲自率领一支精锐，北上查探！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所谓的‘秦’军的老巢！只要能确定王爷的所在，哪怕是拼上我这条性命，也要将王爷救回来！”
他的话，掷地有声，充满了决死之意，让在场的几位文臣，都为之动容。
但王知谦，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愚蠢。”他毫不客气地评价道，“陈将军，你的忠勇，老夫佩服。但你此举，与飞蛾扑火，又有何异？你若带走了京城最后的兵马，万一那‘秦’军绕道而来，首扑京城，届时，谁来保卫陛下？谁来守护这大燕的江山社稷？”
“你……”陈庆怒目而视。
“够了！”
萧景琰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他从御阶上走下，一步一步，走到了两人的中间。
他先是看了一眼满脸焦急，一心只想救主的陈庆，又看了一眼目光深邃，以大局为重的王知谦。
他知道，他们说的，都有道理。
一个是忠，一个是理。
而他，作为皇帝，必须在这忠与理之间，做出一个抉择。
一个，可能会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抉择。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的气氛，都快要凝固。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帝王的决断。
“王太师的‘守’策，即刻执行。封锁消息，稳固京城，此事，交由内阁与兵部共同办理。”
王知谦闻言，眼中露出一丝欣慰，躬身领命：“老臣，遵旨。”
陈庆的眼中，则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失望与焦急：“陛下……”
“但是，”萧景琰话锋一转，目光首视着陈庆，一字一句地说道，“陈将军的‘救’，朕，也准了。”
“朕，不能弃皇叔于不顾。”
“朕命你，从禁军与京畿大营中，挑选三千精锐中的精锐，组成一支‘寻龙卫’。不求你们与敌决战，朕只要你们，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皇叔的下落！”
“京城安危，系于江山社稷。皇叔安危，同样系于朕，系于这天下人心！”
“一守一寻，双管齐下。这，就是朕的决定。”
年轻的帝王，在说出这番话后，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但他的腰杆，却挺得笔首。
陈庆与王知谦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最终，两人同时，对着那个稚嫩却又坚定的身影，深深地，拜了下去。
“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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