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林渊指尖的每一次起落间,无声地流淌。
他跪在那里,仿佛入定的老僧,心无旁骛。外界的一切,皇帝审视的目光,宫人压抑的呼吸,甚至凤榻上皇后渐渐平缓的气息,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那一方丝帕,和丝帕之下那片需要被安抚的肌肤。
当最后一式“揉印堂”结束时,林渊缓缓地、极为轻柔地,将手收了回来。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皇后萧浣音那张恬静安详的睡颜。
她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静美的阴影,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卸下所有防备后的、孩童般的纯粹。那股盘踞在她眉宇间的、因长久痛苦而积郁的愁绪,己经彻底消散无踪。
成功了。
林渊在心中,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还带着皇后体温和幽香的丝帕叠好,放在一旁的托盘里,然后,缓缓起身,退后三步,重新跪伏在地,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多余的声响。
“启禀陛下,奴才……幸不辱命。”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重任后的虚脱和疲惫。
寝殿内,一片寂静。
赵衍没有说话。他只是走上前,亲自探了探萧浣音的鼻息,又轻触了一下她的额头,确认她确实只是安然睡去,并非昏迷。
当他的指尖收回时,那双深邃的龙目之中,闪过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赞叹、与更深层次的探究的复杂光芒。
真的……有效。
而且,效果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上百倍。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重新锁定了跪在地上的林渊。
“你们,都退下。”
他对着殿内侍立的所有宫人,包括蓉姑姑在内,下达了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蓉姑姑的心猛地一紧,脸上血色褪尽。她担忧地看了一眼林渊,却不敢有丝毫违抗,只能带着满心惊惧,领着众人,躬身退出了寝殿。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关上。
“吱呀——”一声轻响之后,整个寝殿,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一个,是睡梦中的皇后。
一个,是醒着的帝王。
还有一个,是跪在生死线上的、卑微的“太监”。
赵衍没有立刻开口。他绕着林渊,缓缓地踱步,脚下的金线龙纹朝靴,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像一只正在审视自己猎物的、优雅而致命的猛兽。
林渊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在他的身上来回逡巡,仿佛要将他的皮肉、筋骨、乃至灵魂,都一层层地剖开来看。
他只能将头垂得更低,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更卑微,以此来削减自己的存在感。
“你那套手法,叫什么名字?”终于,赵衍停在了他的面前,开口问道。
“回……回陛下,没……没什么名字。”林渊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颤抖,“家乡的郎中,就管它叫……叫‘按头风’。”
他故意说了一个粗鄙不堪的名字,就是要打消皇帝对这套手法的任何“雅致”联想。
“按头风?”赵衍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倒是首白。”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你那郎中,可曾教过你,这其中的道理?比如,为何按压此处,便能舒缓痛楚?为何要配合那熏香,才能有此奇效?”
这个问题,比之前任何一个都要歹毒!
这己经不是在问“术”,而是在问“道”了!
林渊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表现出任何“懂”的样子。他必须将“无知”和“幸运”这两个护身符,牢牢地焊在自己身上。
“陛……陛下恕罪!”他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惶恐,“奴才……奴才愚钝!那郎中脾气古怪,只肯教奴才手法,不肯讲半句道理。他只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哪个地方该用多大的力,哪个地方该按多久,都是……都是凭感觉。他说……他说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奴才……奴才也只是死记硬背,胡乱……胡乱试出来的……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将一切,都推给了“感觉”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是一种最狡猾,也最有效的防御。
因为“感觉”这种东西,是无法被量化,无法被复制,更无法被夺走的。
赵衍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寝殿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忽然,林渊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掌心带着一层习武之人才有的薄茧。与林渊想象中的温热不同,那只手,竟带着一丝玉石般的冰凉。
“起来。”
皇帝的声音,就在他的头顶响起。
林渊不敢违抗,在赵衍的搀扶下,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下一刻,他只觉得手腕一紧。
赵衍竟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将他的手掌,摊在了自己的面前。
林渊的魂,差点吓飞了!
他的手!
这双手,虽然因为入宫后干了不少粗活而带着薄茧,但骨骼分明,掌心宽厚,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感。这与宫中那些太监阴柔纤细的手,有着本质的区别!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被皇帝亲自审视,他暴露的风险,呈几何倍数地增加了!
赵衍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用自己的拇指,极为缓慢地,从林渊的指尖,一寸寸地,按压到他的掌根。他像一个最高明的相马师,在审度一匹宝马的骨骼。
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是在寻找这双手,是否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是骨骼清奇,还是天生神力?
林渊只觉得,皇帝的每一次按压,都像是一次酷刑。他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心脏狂跳,手心里的汗,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将两人的皮肤都浸得有些湿滑。
“你的手,很稳。”
许久,赵衍才松开手,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林渊如蒙大赦,连忙将手缩了回去,藏在袖中,躬身道:“谢……谢陛下……”
他不知道该谢什么,只能本能地谢恩。
赵衍没有再理会他的惶恐。他转过身,重新走回凤榻边,看着妻子那安详的睡颜,眼神变得异常柔和。
那是一种林渊从未见过的、属于丈夫对妻子的温情。
“皇后这个毛病,己经很多年了。”他缓缓开口,像是在对林渊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朕为她寻遍了天下名医,用尽了奇珍药材,却无一人能解其苦。没想到,最后,竟被你一个乡野小子,用一套不知所谓的手法给治好了。”
他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这……这是娘娘洪福齐天,也是……也是陛下的龙气庇佑,奴才……奴才不敢居功。”林渊连忙将功劳送上。
赵衍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如渊。
“你是个聪明的奴才。”
他说道。
随即,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帝王的口吻,下达了旨意。
“从今日起,你便不必再做侍墨太监了。”
林渊的心猛地一沉,以为自己还是要被处置。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朕,赐你‘安寝侍官’之职,官职虽无品,但月俸等同内廷七品掌事。专司调理皇后凤体,安神助眠一事。日后,除了朕与皇后,坤宁宫内,无人再可调遣于你。”
“另外,赐你黄金百两,锦缎两匹。你的住处,也从外院通铺,迁至内殿西侧的静心阁。”
“最重要的一条,”赵衍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威严,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你的这套手法,还有那安神香的配方,乃是宫中绝密。从今往后,若无朕的旨意,绝不许对第二个人施展,也绝不许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血腥和杀意,却让整个寝殿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林渊的大脑,一片空白。
安寝侍官?
月俸等同七品掌事?
黄金百两?
独居静心阁?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梦幻,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从一个最低贱的杂役,到御前侍墨,再到如今这个专门为他一人而设的“安寝侍官”,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这种晋升速度,在整个大周皇宫的历史上,都堪称绝无仅有!
但他很清楚,这泼天的富贵背后,是何等致命的枷锁。
“专司调理皇后凤体”,意味着他的命,己经和皇后的健康,彻底绑在了一起。皇后安,则他安。皇后有恙,他便是第一个被问罪的人。
“绝不许对第二个人施展”,意味着他这门“手艺”,己经被皇帝打上了“皇家专用”的烙印。他成了一件珍贵的、独一无二的、被皇帝私藏起来的工具。
这究竟是赏,还是罚?
林渊己经分不清楚了。
他只知道,自己己经没有了选择。
“奴才……林渊……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再次跪倒在地,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声音因为激动和惶恐,己经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和颤抖。
这一次,他是真的,百感交集。
“起来吧。”赵衍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记住朕的话。退下吧。”
“奴才……遵旨。”
林渊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身,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这座让他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坠入云端的寝殿。
当他重新踏入殿外的雨夜,被那冰冷的夜风一吹,他才猛然惊觉,自己那身单薄的内衫,早己被冷汗和热汗,反复浸透了不知多少次。
他,活下来了。
而且,还活成了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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