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坤宁宫的烛火被剪去多余的灯芯，光芒变得柔和而温暖。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奏着一曲单调而催眠的乐章。
寝殿内，熏炉里燃着上品的安息香，淡淡的、带着一丝甜意的木质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心神宁静。
林渊跪在凤榻边的脚踏上，闭着眼，双手稳定而轻柔地按压着皇后萧浣音的额角。
这己经成了过去半个月里，每晚固定的仪式。
自从那日之后，林渊便成了皇后的专属“药石”。每当夜深人静，萧浣音感到疲惫或是头痛欲裂时，蓉姑姑便会屏退左右，只留下林渊一人，用他那双神奇的手，为皇后驱散痛苦，换来一夜安眠。
他成了坤宁宫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的地位超然，不必再干任何杂役，却又卑微到尘埃里，因为他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皇后的安宁。
王金曾为此专门召见过他一次。
在那间熟悉的偏殿里，王金没有半分责备，反而赏了他十两银子，和两套质地上好的新衣。
“好好伺候娘娘，”王金当时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用那双温润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他，“娘娘凤体安康，咱家和你，才有好日子过。只是你要记住，你越是得娘娘信重，就越要懂得什么叫本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想的，更不要去想。”
林渊自然明白王金话中的敲打之意。他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是谁将他提拔起来的，更不要因为得了皇后的一点青眼，就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奴才谨记总管大人教诲，不敢有忘。”林渊当时恭敬地回答。
他知道，自己就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下面是万丈深渊。一边是喜怒无常、深不可测的皇后，另一边是笑里藏刀、老谋深算的王金。他必须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而此刻，他正处于这个平衡点最危险的中心。
他的指尖，正轻柔地触碰着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
隔着一层肌肤，他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和那微微跳动的脉搏。随着他力道的变化，她紧蹙的眉头会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喉咙里偶尔会发出一声舒服的、几不可闻的轻哼。
这种极致的亲密，与极致的疏离，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沉溺的氛围。
“林渊。”
榻上，萧浣音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睡意，慵懒而柔软，不似白日那般清冷。
“奴才在。”林渊手上的动作未停，声音压得极低。
“你……很会看人脸色。”她缓缓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渊心中一凛，不知她此话何意，只能答道：“在宫里当差，这是奴才的本分。”
“本分……”萧浣音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很轻，带着一丝自嘲，“是啊，本分。这宫里的人，人人都守着自己的本分。蓉姑姑的本分是照顾本宫，王金的本分是管好这坤宁宫上下，而本宫的本分，就是做好这个皇后。”
她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寥落。
林渊的心，没来由地被触动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一只被关在华美笼中的金丝雀，拥有世间的一切，却唯独没有自由。
他沉默了片刻，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说道：“娘娘，天凉了，您盖好被子，仔细着凉。”
他没有接她的话，也没有试图去安慰。他只是用最朴实的方式，表达了一个奴才对主子的关心。
因为他知道，对于此刻的皇后而言，任何试图窥探她内心的话语，都是一种冒犯。她需要的，不是一个能与她谈心的人，而是一个能让她安心的、不会带来任何威胁的存在。
萧浣音果然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寝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炉内的香烟。
林渊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她睡着了。
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下。
然而，就在他刚刚首起身子的瞬间，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钟声，划破了皇宫寂静的夜空。
铛——！铛——！铛——！
钟声浑厚悠远，连响九下，穿透雨幕，传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警跸钟”，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敲响。
林渊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几乎是同时，榻上的萧浣音猛地睁开了双眼。她眼中最后一丝睡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清醒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
寝殿外，传来蓉姑姑和一众宫女太监惶恐的跪拜声，那声音整齐划一，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紧接着，一个高亢尖利的通报声，如同一道惊雷，在坤宁宫门外炸响：
“皇——上——驾——到——！”
皇帝！
那个只存在于记忆碎片和众人敬畏话语中的，这个帝国的最高主宰，他回来了！
林渊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此刻身在何处？皇后的寝殿！现在是什么时辰？深夜！他一个“太监”，深夜出现在皇后的寝殿之内，哪怕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快！躲到屏风后面去！”
蓉姑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急切而压抑。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致命的问题。
林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躲进了殿内那架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木板上，屏住呼吸，连心跳声都仿佛要停止。
殿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混合着雨夜寒气和龙涎香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涌了进来。
林渊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一个身穿明黄色龙袍的高大身影，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俊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削薄。他的五官宛如刀削斧凿，充满了男性的阳刚之气。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邃、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却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冷漠和威严。
他就是大周王朝的皇帝，赵衍。
“臣妾恭迎陛下。陛下圣安。”
萧浣音不知何时己经起身下榻，穿戴整齐，对着皇帝款款行礼。她的脸上，又重新戴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母仪天下的端庄面具，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皇后免礼。”皇帝赵衍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走到萧浣音面前，伸出手，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目光审视地看着她的脸，“朕听闻，你近来身子大安，连头风的毛病都好了许多？”
“托陛下洪福，臣妾近来确有好转。”萧浣音垂着眼帘，恭顺地回答。
“哦？”赵衍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是太医院的方子管用了，还是……皇后找到了什么别的灵丹妙药？”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在寝殿内扫了一圈。
当他的视线扫过那架屏风时，林渊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甚至觉得，那道目光己经穿透了厚重的木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冰冷而刺骨。
赵衍的目光并没有停留，他松开手，转身在主位上坐下，端起宫女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道：“朕此次离京巡视河工，日夜操劳，颇为乏累。今夜，便在皇后这里歇下了。”
此言一出，屏风后的林渊，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脚冰凉。
皇帝，今夜要留宿坤宁宫！
而他，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一个怀揣着足以诛灭九族秘密的假太监，此刻正被困在皇后的寝殿之内！
他无处可逃。
一旦被发现，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而皇后，这位刚刚对他产生一丝依赖和信任的、高高在上的女主人，也必将因为他，而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风声呼啸，宛如鬼魅的呜咽。
林渊贴着冰冷的屏风，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这座皇宫最深沉、最真实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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