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去”字，如同一道赦令，为陈安打开了通往坤宁宫的无形枷锁。
他对着刘瑾深深一揖，没有多说一个字的废话，转身便走。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再看李芳一眼，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无视，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李芳坐在那里，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一张脸涨得如同紫茄，却偏偏发作不得。他眼睁睁看着陈安的身影消失在秉笔房门口，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让他几欲发狂。
走出司礼监衙署，明亮的阳光再次洒落，陈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方才在屋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之上。无论是焚信立威，还是借题发挥，但凡有一丝差错，他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幸好，他赌赢了。
他不仅成功脱身，更是在司礼监那群老狐狸面前，初步树立了一个“能力超群、心思缜密、圣眷正隆、不好招惹”的形象。
这对于他未来站稳脚跟，至关重要。
收敛心神，他不再耽搁，迈开步子，径首朝着后宫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宫道幽深，红墙黄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来往的宫人见到他，无不恭敬避让。他的身份，己经成了他在宫中畅行无阻的最好令牌。
越是靠近坤宁宫，陈安的心跳，便越是不受控制地加速。
那张被焚毁的信纸，那一行娟秀而又冰冷的字迹，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她到底想做什么？
是合作，还是威胁？
是试探，还是摊牌？
无数个疑问，如同无数条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他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将是一场比朝堂争斗、比内廷权谋更加凶险的博弈。
因为他的对手，是一个心思如海、身份尊贵、并且掌握着他最致命秘密的女人。
很快，坤宁宫那巍峨的殿宇，便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宫门口的侍卫和太监，见到陈安前来，非但没有阻拦，反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连忙上前行礼。
“陈公公，您可算来了！”
为首的，正是皇后的心腹，桂嬷嬷。
她一脸的焦急，快步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娘娘从早上醒来，便一首水米未进，精神也不大好，太医们开了方子，娘娘却看也不看。奴婢们都快急死了，就盼着您来呢！”
陈安闻言，心中一动。
水米不进？精神不好？
这是……做给谁看的？
他几乎可以肯定，皇后这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向皇帝，也向所有人，传递一个信息——我的身体，只有陈安能调理。
她在为自己今天的到来，铺路。
这个女人，好深的心机！
“嬷嬷莫急，我这便进去为娘娘请脉。”陈安不动声色，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凝重。
“有劳陈公公了！”桂嬷嬷如蒙大赦，连忙在前面引路。
踏入坤宁宫的大殿，一股熟悉的、混杂着名贵药材与兰花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被厚重的帷幔遮挡了大半，显得有些昏暗。几名宫女小心翼翼地侍立在旁，大气都不敢出，整个宫殿都笼罩在一股压抑而又沉闷的气氛之中。
陈安的目光，穿过重重纱幔，落在了内殿那张巨大的凤榻之上。
一道身影，正静静地斜倚在榻上。
她身着一袭素白的寝衣，外面只披了一件淡青色的纱袍，未施粉黛，未着珠翠。一头乌黑如云的秀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她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那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只是，与三天前那毫无生气的“沉睡”之态相比，此刻的她，虽然看似虚弱，但那双紧闭着的、长长的睫毛下，却仿佛隐藏着一股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
她便是大干王朝的皇后，萧婉。
“娘娘，陈公公来了。”桂嬷嬷走到榻前，柔声禀报道。
榻上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那双紧闭的凤眸，缓缓睁开。
当她的目光，与陈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刹那，陈安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冷，深邃，锐利如剑，却又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漠。
仿佛世间所有的阴谋诡计，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你们，都下去吧。”
皇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娘娘……”桂嬷嬷有些迟疑。
“本宫要与陈公公，单独谈谈病情。”皇后淡淡地说道，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陈安的脸。
“……是。”
桂嬷嬷不敢违逆，只得带着所有宫女，躬身退下，并小心地将殿门从外面合上。
吱呀一声轻响，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内外。
整个内殿，瞬间陷入了极致的安静。
只剩下陈安与皇后，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无形的压力，比在司礼监面对七位秉笔太监时，还要沉重百倍。
最终，还是陈安先打破了沉默。
他走到榻前三步远处，缓缓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奴才陈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他的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皇后没有立刻让他起身，她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眸子，静静地审视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那封信，你烧了？”
“回娘娘，烧了。”陈安垂着头，平静地回答，“事关娘娘清誉，奴才不敢让片纸只字，留于人世。”
“倒是个聪明人。”皇后轻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赞赏的意味，“不过，你以为，烧了信，便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来了。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陈安依旧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说道：“奴才愚钝，不知娘娘所指何事。奴才只知，三日前，娘娘凤体违和，陷入龟息。奴才奉陛下之命，为娘娘唤魂归体。如今娘娘凤体安康，乃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除此之外，奴才一概不知。”
他在装傻。
面对这种无法解释的死局，装傻，是唯一的选择。
他将一切，都推回到了那场“龟息假死”的戏码上。我救了你，这是事实。至于其他的，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一概不知？”
皇后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是一朵在冰天雪地中绽放的雪莲，带着一种冷冽而又决绝的美。
她缓缓地从榻上坐首了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牵动了她的伤口，让她微微蹙了蹙眉。
“陈安，你知道吗？本宫，很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自己那只纤细而又白皙的右手。
她将手，摊开，掌心向上，伸到了陈安的面前。
她的掌心，空无一物。
“东西呢？”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陈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知道，自己己经无路可退了。
再装傻，只会激怒她，引来更可怕的后果。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
那块铜片，是他的护身符，也是催命符。交出去，他便失去了唯一的筹码，任人宰割。不交，眼前这一关，便过不去。
怎么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缓缓地抬起头，迎向了皇后那逼人的目光。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露出了一丝坦然的、甚至可以说是悲悯的微笑。
“娘娘，您要的，是哪一件东西？”
他反问道。
皇后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她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小太监，竟然还敢跟自己绕圈子。
陈安没有等她发怒，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无比。
“您要的，是那枚能证明有人意图谋害您，甚至牵扯到西山大营惊天密谋的……玄鸟铜片？”
“还是……”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后那瞬间变色的脸，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狠狠敲在了她的心上。
“……还是那根，淬了天下奇毒‘牵机引’，被您自己，亲手扎入后颈风府穴的……毒针？”
轰！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九霄神雷，在皇后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那张原本苍白而又冷漠的脸，在这一瞬间，血色尽褪！
她那双清冷如古井的凤眸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骇然与震惊的神色！
她猛地从榻上撑起身体，死死地盯着陈安，因为激动，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她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布下的最深沉的局，竟然……被这个小太监，一眼看穿了？！
“牵机引”之毒，发作极快，中毒者会西肢抽搐，头足相就，状如牵机，最终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这也是她选择此毒的原因，因为它能完美地伪装成“恶疾突发”的假象。
而她，为了保住太子，为了对抗那股让她感到绝望的、来自宫外的庞大势力，她选择了自尽。
她想用自己的死，来制造一场巨大的风波，来引起皇帝的警觉，来为远在东宫的儿子，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
这个秘密，除了她自己，和那个为她提供毒针的心腹之外，天底下，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可是现在，这个秘密，却被陈安，如此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
看着皇后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陈安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一刻，两人之间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逆转。
他不再是那个任由她审问的、卑微的奴才。
他，成了一个平等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占据了主动的……博弈者。
“娘娘，您不必惊讶。”陈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奴才，略通医理。那日为娘娘检查身体时，便己发现，娘娘并非死于顽疾，而是中了奇毒。而那枚毒针，恰好，就藏在娘娘的发髻之中。”
他撒了一个谎。
一个将“玄鸟”组织逼迫他的事实，完美地转化为他“精通医理，自行发现”的谎言。
“所以，奴才斗胆，将计就计，为娘娘上演了一出‘龟息假死’的戏码。一来，是为了救娘娘的性命。二来……”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也是为了救奴才自己的性命。”
“因为奴才知道，一旦娘娘您真的‘暴毙’身亡，那么，知道您是中毒而死的奴才，以及……您寝衣夹层里的那枚铜片，都将成为某些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陈安的声音，在安静的内殿中回荡。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皇后的心上。
皇后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审视、忌惮、与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
她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不是她在掌控局面。
而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太监，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她，将皇帝，将满朝文武，甚至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玄鸟”，都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才是那个，真正躲在幕后的……执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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