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月黑风高。
紫禁城内，一片死寂，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敲出单调而压抑的节奏，一声，又一声，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血腥盛宴，敲响倒计时的丧钟。
司礼监，一间不起眼的杂役房内。
昏黄的烛火，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面前，轻轻地跳动着。
老太监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一双浑浊的老眼，半开半阖，仿佛随时都会睡去。他手中，正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在一块巴掌大的铜片上，慢悠悠地，雕琢着什么。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刀下去，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过一般。
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中年太监，神情恭敬，大气也不敢出。
若是陈安在此，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这个看似昏聩老朽的雕刻匠，正是司礼监中，那个平日里与世无争、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刘瑾！
而他手中正在雕刻的那枚铜片，无论是大小、厚度，还是上面那若隐若现的“玄鸟”图腾，都与陈安手中那枚真的，一般无二！
“都安排好了？”
刘瑾头也不抬，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内，缓缓响起。
“回老祖宗的话，都安排好了。”中年太监连忙躬身回道，“咱们的人，己经在那小畜生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偶遇’。只等他将东西送出，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之截获。”
“嗯。”刘瑾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淡淡的音节，手中的刻刀，依旧没有停下，“记住，动静要小，手脚要干净。咱家要的，是鱼饵，不是鱼。别惊了那条，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上钩的……小鱼。”
“老祖宗放心，办事的人，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了，最是稳妥。”
刘瑾不再说话。
房间内，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刻刀划过铜片时，发出的“沙沙”轻响。
……
与此同时，陈安的住处。
陈安也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的桌上，同样摆放着一枚铜片。
这枚铜片，是他托皇后，通过宫中匠造司的秘密渠道，连夜仿造出来的赝品。
虽然细节上，与真品还有些微的差距，但若非拿在手中仔细比对，寻常人，根本难以分辨真假。
他将这枚假的铜片，小心翼翼地，藏入了一个特制的食盒夹层之中。
食盒里，装的是几样精致的苏式糕点，是皇后特意赏赐给他，让他带出宫去，“犒劳”那个前来探亲的“表兄”的。
这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蜡烛，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他知道，从他走出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这场惊天大戏的序幕，就将由他，亲手拉开。
……
寅时末，天色还未完全亮起，整个皇宫，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雾之中。
陈安提着那个食盒，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司礼监。
他没有走神武门，而是绕了一个圈子，走向了更为偏僻的东华门。
按照宫规，太监无故不得出宫。但今日是秋狝大典，宫中人手调动频繁，规矩，也便松懈了许多。更何况，陈安如今是司礼监的红人，守门的侍卫，自然不敢过多为难。
他一路低着头，走得很快，脸上，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急于将赏赐送出宫的焦急与兴奋。
就在他即将拐过一道宫墙转角时，异变，陡生！
一个挑着水桶的小太监，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低着头，从转角的另一侧，猛地冲了出来！
“哎哟！”
“砰！”
一声惊呼，伴随着一声闷响。
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陈安手中的食盒，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里面的糕点，滚落一地，狼藉不堪。
“你……你没长眼睛啊！”陈安“勃然大怒”，指着那个同样摔倒在地的小太监，厉声呵斥道，“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摔坏了，你担待得起吗？！”
“陈……陈公公？”那小太监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与惶恐，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没看见您……求公公饶命，求公公饶命啊！”
他说着，手忙脚乱地，开始去捡拾地上的糕点。
而就在他捡拾的过程中，他的一只手，极其隐蔽地，探入了那个摔开了夹层的食盒之中，如同狸猫探爪一般，将里面那枚假的铜片，迅速地，收入了自己的袖中。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天衣无缝。
“行了行了！滚吧！”陈安看着一地的狼藉，满脸“晦气”地挥了挥手，“算我倒霉！”
“谢公公！谢公公！”
那小太监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挑起空了一半的水桶，仓皇离去。
陈安看着他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见的、冰冷的笑容。
第一计，釜底抽薪。
成了。
……
一炷香后。
司礼监，那间昏暗的杂役房内。
那枚刚刚到手的、还带着几分糕点香气的铜片，被恭敬地，呈现在了刘瑾的面前。
刘瑾放下了手中的刻刀。
他拿起那枚“真”的铜片，又看了看自己刚刚雕刻完成的赝品，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
几乎，一模一样。
“办得不错。”他将那枚假的铜片，随意地丢给了身旁的中年太监，“把这个，想办法，还给那个小东西。”
“还给他？”中年太监一愣，有些不解。
刘瑾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笑容。
“鱼饵，自然要让鱼儿，自己吞下去，才最稳妥。”
“咱家要的，不仅是他的命，更是要让他，死得……心服口服。”
……
半个时辰后，苏州城外，一处破败的农庄。
这里，是陈安为自己“家人”安排的藏身之所。
此刻，农庄的西周，早己被数十名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以及十余名气息阴冷的东厂番子，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是奉了皇帝密旨，前来“保护”陈安家人的皇家力量。
而在农庄外围的密林之中，三十余名身穿黑衣、脸上蒙着黑巾的“玄鸟”杀手，也己经悄然集结。
为首的，正是那个曾在张居正面前领命的刀疤脸男子。
他的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
他得到的命令，是——
格杀勿论！
不仅要杀光陈安所谓的“家人”，更要将那个该死的“脚夫”全家，斩草除根！
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要冲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都准备好了吗？”刀疤脸压低了声音问道。
“回禀统领，都准备好了！庄子里，只有几个老弱妇孺，和一个车夫，不足为惧！”一名探子回报。
“好！”刀疤脸眼中杀机一闪，“行动！”
一声令下，三十余道黑影，如同暗夜中出鞘的利剑，悄无声息地，朝着那座看似平静的农庄，猛扑而去！
然而，他们才刚刚冲出密林，还没来得及靠近农庄的院墙。
“咻！咻！咻！”
一阵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数十支早己上弦的军用重弩，从农庄的院墙之上，以及西周早己挖好的陷坑之中，同时激发！
那黑铁打造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
“噗嗤！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冲在最前面的七八名“玄鸟”杀手，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那势大力沉的弩箭，射成了刺猬，狠狠地钉死在了地上！
“不好！有埋伏！”
刀疤脸骇然失色！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农庄，竟然是一个布置精良的军事陷阱！
“撤！快撤！”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然而，己经晚了。
就在他们调转方向，准备撤回密林的那一刻。
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己经出现了数十道身穿飞鱼服的矫健身影。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手中一柄狭长的绣春刀，在晨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锦衣卫办案，尔等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审判！
与此同时，农庄的大门，轰然打开！
十余名戴着恶鬼面具、手持奇形兵刃的东厂番子，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悄无声息地，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前有重弩，后有锦衣卫，侧有东厂番子。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刀疤脸的眼中，终于露出了绝望之色。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自己手下这三十多名“玄鸟”精锐，从一开始，就掉进了一个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必死的陷阱！
“杀——！”
锦衣卫指挥使冷喝一声，手中的绣春刀，悍然出鞘！
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开始了。
……
半个时辰后。
一份由锦衣卫和东厂，联合署名的八百里加急奏折，被快马送入了即将启程前往西山围场的乾元帝的御驾之上。
奏折的内容，很简单。
内阁首辅张居正，罔顾圣恩，竟派遣麾下私兵“玄鸟”，公然冲击“皇家护卫”，意图谋害忠良家眷，形同谋逆！
当今天子，看完奏折后，沉默了良久。
没有人知道，这位垂暮的帝王，在想些什么。
人们只看到，他那只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最终，他将那份奏折，丢在了一旁，只说了一句话。
“秋狝，照常进行。”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但随驾的曹正淳和刘瑾，都从这平静之下，听出了那股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雷霆震怒！
第二计，借刀杀人。
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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