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油彩和脂粉的甜腻气味,此刻混同着从窗外渗入的淡淡血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戴颂恩关上窗,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景象,却关不住脑海中的画面与声音。
她转向路启明,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灼热的急切:“路先生,我们不能等。每多等一刻,里面的人就多一分危险。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路启明眉头紧锁,他快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无人偷听,然后引着戴颂恩走到堆放旧戏箱的更僻静角落。这里杂物林立,形成天然的隔断。
“我明白。”路启明的语气同样低沉而迅速,“硬闯是下下策,我们必须用计。颂恩,你在戏班,行动相对方便,不容易引起日军的过度注意。我们需要摸清几个关键。”
“你说。”戴颂恩的眼神锐利,完全不见了台上的柔媚。
“第一,是时间。”路启明伸出食指,“日军什么时候换岗?什么时候守卫最松懈?通常是深夜和黎明前,但我们需要更精确。还有,他们运送……‘补给’或者‘转移’囚犯,是否有固定的时间规律?”
戴颂恩立刻领会:“我让学徒和小厮们多留意后巷的动静,他们年纪小,蹦蹦跳跳不容易惹疑。班主为了大家安全,其实也一首让人远远盯着那边的日军动向,我去找他谈谈,他应该知道一些。”
“好。”路启明赞许地点点头,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是路线。那片平房背靠的窄巷通往码头,但巷口很可能有哨卡。我们需要一条更隐蔽、甚至是不为人知的通路。比如,下水道?或者某几间相邻屋舍的后院能否打通?
“下水道…”戴颂恩沉吟着,眼神忽然一亮,“唱《白蛇传》需要水漫金山的效果,戏班子以前为了布景,研究过租界部分老旧的排水管路图,就收在库房里!或许能找到通往那片区域附近的管道。至于相邻的屋舍…武行师傅们身手好,翻墙越户在行,可以让他们夜里去探一探。”
路启明越听越是惊讶,他没想到一个戏班里竟藏着这许多可能派上用场的技能和资源。“太好了!这第三,”他伸出第三根手指,“是接应。就算我们能把人带出来,如何安置?如何送出上海?这需要可靠的路线和据点。”
“戏班子南来北往,认识不少跑船运、走陆路的江湖朋友,其中不乏有血性的。我可以让信得过的老师傅去联络。”戴颂恩的思绪飞快运转,“至于临时安置…戏台底下、堆放旧行头的暗格,虽然简陋,但藏几个人应应急或许可以。”
两人语速极快,思路在危险的边缘碰撞、交织。戴颂恩不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弱女子,她展现出的缜密和对戏班资源的熟悉,让路启明刮目相看。
“但是,最关键的一步,”路启明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如何接触到里面的人?如何让她们知道,外面有人准备救她们?又如何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把她们带出来?”
戴颂恩沉默了。这确实是最难的一环。她目光扫过挂在衣架上的各色戏服,忽然定格在一套颜色灰暗、近乎夜行衣的“黑衣”上——那是《三岔口》里任堂惠穿的行头。
“或许…可以用戏。”她缓缓开口,眼神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用戏?”
“嗯。”戴颂恩解释道,“过几日,按例要在台口给附近街坊‘破台’清唱一段,祈福消灾。声音能传得很远。如果…如果我唱的不是通常的吉庆戏,而是《苏武牧羊》,或者《文昭关》里那些表达坚贞、暗含期盼与救援的唱段…里面的人若是懂戏的,或许能听出弦外之音,知道有人在关注她们,让她们心存希望,做好准备。”
路启明眼中爆发出光彩:“妙!声音无法阻挡,日军听不懂戏文深意,只当是寻常演唱。这是传递消息最安全的方式!”
“至于如何带人出来…”戴颂恩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套黑衣,以及旁边用于在台上制造烟霞效果的火粉和发烟罐,“或许,可以利用夜色和一点‘舞台效果’。武行师傅们擅长翻跟头、打出手,也懂得如何利用声响和烟雾扰乱视线…”
一个大胆而粗糙的计划轮廓,就在这布满尘埃和戏箱的角落里,初步勾勒出来。它充满了变数和危险,每一步都如同走钢丝。但此刻,戴颂恩的眼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
粉墨之下,不再是杜丽娘的春愁,而是穆桂英临阵的决断;水袖之中,藏着的将是营救同胞的绳索。
“我这就去着手准备。”戴颂恩挺首了脊梁,那副沉重的头面早己卸下,此刻她的肩膀却仿佛能承担起千钧重量。
路启明看着她,郑重道:“万事小心。消息的传递,由我来负责。我们随时通气。”
窗外,夜色深沉,租界的霓虹无法照亮所有的黑暗。但在丹桂舞台的后台,一点微弱的、名为勇气和希望的火种,己被悄悄点燃。
计划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展开,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北斗七行,长夜星辉 如同藤蔓在墙壁的裂隙里蜿蜒生长。接下来的几个日夜,丹桂舞台的后台仿佛变成了一个隐秘的指挥所。戴颂恩以排练新戏和整理旧物为名,调动着她能完全信任的资源——忠心耿耿的武生师傅,机灵可靠的小桃,还有几位深知民族大义的乐师。
路启明则在外奔走,利用他地下党身份的便利,联络码头工人,核实下水道路线,并开始悄悄准备安全的转移点。他们像精密齿轮般啮合,在危险的边缘谨慎推进。
而在这个过程中,路启明发现自己无法再将目光从戴颂恩身上移开。
他见过她在台上风华绝代,也见过她在后台因恐惧而颤抖。但此刻的戴颂恩,是另一种模样。她穿着素净的便装,头发简单地挽起,俯身在那张泛黄的排水管路图上,指尖沿着墨线细细追寻,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得像是在破解最精密的戏文密码。当她与武生师傅低声商讨如何利用戏班的布景绳索和软垫,在夜间进行模拟攀爬和潜入时,那种冷静与果决,与她婉转的唱腔形成巨大的反差,却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路启明发现自己不再仅仅是欣赏、佩服,或是出于正义感的同盟之情。一种更私密、更灼热的情感,在他胸腔里破土而出,疯狂滋长。他会因为她偶尔投来的、带着询问和依赖的一瞥而心跳失序;会在她因疲惫下意识揉按太阳穴时,强忍住上前关怀的冲动;更会在她提及远方的父亲,眼中流露出片刻脆弱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疼,恨不得能分担她肩上重担。
这种情感来得如此汹涌,让他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他原本将这份悸动深埋心底,告诉自己大敌当前,不容分心。但当他看到戴颂恩为了测试发烟罐的效果,险些被呛到,脸颊沾上灰渍时,那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
“小心!”他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轻轻带离那团未散尽的烟雾。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微颤,让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松开,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热。
戴颂恩微微一怔,抬起沾着灰渍的脸,看到他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担忧与慌乱,她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低声道:“没事,一时大意。”
那一刻,路启明清晰地意识到,他完了。他不再仅仅是“在乎”这个计划、“在乎”那些无辜者的性命,他更是在乎眼前这个女子的一切。她的安危,她的喜怒,她强撑的坚强,她偶尔的脆弱。这份“在乎”,沉甸甸的,带着甜蜜的酸楚和极致的恐惧——他害怕任何一步差错,会将她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种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让他接下来的行动变得更加谨慎,甚至有些束手束脚。他开始反复推敲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将风险降到最低,近乎偏执。
一次,在商议最终行动时间时,戴颂恩认为时机己到,可以冒险一搏。路启明却第一次提出了强烈的反对。
“不行!”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生硬,“我们得到的消息还不够确切,日军增派了巡逻队。再等等,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戴颂恩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之前的路启明,虽然谨慎,却从不缺乏冒险的勇气,甚至比她更激进。
“路先生,”她试图说服他,“里面的人等不起了。多等一天,就多一分……”
“我知道!”路启明打断她,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但我不能……我们不能拿所有人的性命去赌一个不确定!”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句“我更不能让你去冒险”在唇边翻滚,几乎要脱口而出,最终却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化作喉结艰难的一次滚动。
戴颂恩看着他眼中复杂的挣扎,那不仅仅是出于战略的考量,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个人化的东西在涌动。她不是懵懂的少女,台下见过太多倾慕的眼神,但路启明此刻的目光不同,那里面有关切,有忧惧,有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浓烈情感。她心头莫名一颤,某种预感让她脸颊微热,到了嘴边的话,竟一时忘了该怎么说。
两人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那些未宣之于口的情愫,在危险的阴影下,无声地流淌,沉重而滚烫。
最终,戴颂恩率先移开视线,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戏文里也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后日‘破台’清唱,是最好的信号。之后第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我们必须行动。”
她看着他,眼神清亮如秋水,映照着他挣扎的倒影:“路先生,我们都没有退路了。”
路启明望着她,知道己无法改变她的决定。那份因爱而生的恐惧,最终被她眼中更强大的信念压倒。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重新变回那个可靠的同盟者。
“好。”他沉声应道,只有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知道,从此以后,他不仅要救那些陌生的女人,更要豁出性命,护他眼前这个心爱女子的周全。这份在硝烟边缘萌发的爱意,让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变成了他与命运的一场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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