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离那句温柔体贴的话语，落在苏宏远的耳中，却像是一根淬了毒的冰针，让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他猛地转过头，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地锁定在苏倾離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看个通透。
“安神汤？”
苏宏远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毫不掩饰的怀疑。
“你一个从未碰过药理的深闺小姐，什么时候也懂得开方子了？”
他根本不相信，苏倾離会有这等好心。
这个刚刚才用雷霆手段处置了他宠妾爱女的女儿，此刻却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个关心妹妹的慈姐，这其中若是没有鬼，他苏宏远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面对父亲那几乎要将人凌迟的目光，苏倾離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胆怯，反而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羞涩。
“父亲大人说笑了，女儿哪里敢称懂得开方子。”
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柔和而恭顺，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孝顺女儿的角色。
“只是女儿自幼体弱，母亲在世时，曾为女儿寻来不少调养身子的古方医书，女儿闲来无事便会翻看一二。”
“方才听妹妹的症状，与女儿在一本孤本上看到的‘离魂症’颇为相似，而那书上，恰好就记载了一副专门用来安抚心神、驱散梦魇的安神汤方。”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药方的来源，又将一切都推到了一本无人知晓的“孤本”之上，让人无从查证。
“女儿想着，妹妹如今心神大乱，胡言乱语，若是不及时加以安抚，万一……万一再说出些什么更不该说的话来，冲撞了贵人，那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苏倾離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再次打开了苏宏远心中那扇名为“恐惧”的大门。
是啊，他最怕的，就是苏云瑶那张管不住的嘴。
“所以女儿斗胆，想献上此方，或许能让妹妹尽快安静下来，也算是为父亲大人分忧了。”
苏宏远沉默了，他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里，光芒剧烈地闪烁着。
他当然知道，苏倾離的这碗安神汤里，包裹的绝不是什么好心。
可她的话，却又句句都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治好苏云瑶，而是让她立刻闭嘴。
“你倒是有心了。”
苏宏远冷冷地开口，语气中依旧充满了戒备。
“不过，府里有的是供奉的大夫，更有宫里御赐的太医，区区安神汤，还轮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来献丑。”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拒绝苏倾離这明显不安好心的“帮助”。
“父亲大人说的是。”
苏倾離却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是女儿思虑不周了。”
“只是……”
她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
“父亲大人，您真的打算，为了妹妹这‘离魂症’，去请外面的大夫，甚至是宫里的太医吗？”
苏宏远的心猛地一跳。
“您想啊，”苏倾離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是在为他出谋划策，“大夫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定然会问起妹妹的病因。”
“到时候，您是该如实相告，说妹妹是因为嫉恨嫡姐，图谋不轨，心中有愧，才导致心神失常，疯言疯语中还牵扯到了当朝太子殿下？”
“还是该编造一个谎言，来欺瞒这些在京城里人脉广博的大夫和太医们？”
“父亲大人，无论是哪一种，您觉得，这流云轩里今夜发生的事情，还能瞒得住吗？”
“一旦此事传扬出去，外面的人会如何议论我们丞相府？又会如何编排太子殿下？”
苏傾離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绳索，将苏宏远牢牢地捆绑了起来，让他动弹不得。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被逼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绝境。
请大夫，会走漏风声，家丑外扬，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不请大夫，任由苏云瑶这么疯下去，天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更可怕的话来。
而现在，苏倾離递过来的这个“方子”，似乎就成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危险的选择。
苏宏远死死地盯着苏倾離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他试图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可他失败了。
眼前的女儿，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他完全看不透。
“父亲大人不必为难。”
苏倾離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善解人意地说道。
“女儿的方子，所用的也都是些寻常的安神草药，绝无半点虎狼之药。”
“父亲若是不放心，大可以拿着方子，去找府里信得过的大夫查验，也可以派最信得过的人，亲自盯着厨房煎药，女儿绝无半句怨言。”
“女儿所求，不过是妹妹能尽快安静下来，不再给父亲大人，和我们整个苏家添麻烦罢了。”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得低到了尘埃里，将所有的选择权，都交到了苏宏远的手中，让他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理由。
苏宏远看着她，沉默了许久许久。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也吹得他心烦意乱。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拿笔墨来。”
一个机灵的下人，立刻捧来了文房西宝。
苏倾離走到院中的石桌前，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轻悬，行云流水般地在宣纸上写下了一行娟秀的小字。
【安神汤：酸枣仁、茯神、远志、合欢皮、夜交藤……】
她写下的，都是些最常见不过的安神药材，任何一个大夫来看，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副看似平和的药方之中，她悄悄地，将其中两味药材的分量，做了极其细微的颠倒。
这两味药材，单独使用，或是与寻常药材配伍，都只有安神之效。
可一旦以她所写的这个特殊比例进行配伍，再经过长时间的熬煮，便会产生一种极其微量的、无色无味的生物碱。
这种生物碱，不会致命，却能放大人的负面情绪，扰乱人的中枢神经，让人在睡梦之中，不断地陷入最恐惧的噩梦，从而一步一步地，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意志。
这，才是她真正要送给苏云瑶的，“安神索命汤”。
她写完药方，轻轻吹干了墨迹，然后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苏宏远的面前。
“父亲大人，请过目。”
苏宏远接过那张还带着墨香的药方，仔仔细細地看了好几遍，却始终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冷哼一声，将药方递给了身后的管家。
“就按王妃殿下说的去办。”
他咬着牙说道。
“找府里最好的大夫来验方，再派两个最可靠的婆子，从抓药到煎药，一步都不准离开地盯着！”
“是，相爷。”
管家连忙领命而去。
苏宏远看着苏倾離那张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平静柔美的脸，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却越发地强烈了。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亲手，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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