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东县城的车站挤满了人，暑气裹着柴油味扑在脸上，李麦香却觉得浑身发僵——她的手被娘攥着，攥得很紧，指腹的老茧嵌进她的掌心，像要把这些年的牵挂都揉进她的骨头里。
“再让娘摸摸脸。”娘的声音有点发颤，粗糙的手掌轻轻蹭过麦香的脸颊，擦去她鼻尖的汗。麦香抬头，看见娘的眼眶红得发亮，眼尾的皱纹里积着泪，却强撑着笑：“俺娃长这么大，头回走这么远，到了部队可别像在家那样，受了委屈就哭鼻子。”
麦香咬着唇，把眼泪憋回去，声音哑得像塞了棉花：“娘，俺不哭，俺会好好练普通话，好好当兵，不让你操心。”话没说完，方言的尾音就忍不住卷起来，像小时候撒娇时那样。
娘没说她的口音，只是从包袱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个煮得透透的茶叶蛋，蛋壳上裂着细纹，浸着褐色的茶渍。“这是你昨晚上念叨的茶叶蛋，娘凌晨就起来煮了，凉了也好吃，饿了就剥一个。”她往麦香口袋里塞，塞完左边塞右边，首到两个口袋都鼓囊囊的，才放心地拍了拍。
“娘，够了，再塞就装不下了。”麦香拉着娘的手，指尖触到娘手腕上那道旧伤疤——是去年收玉米时，被镰刀划的，缝了三针，到现在还留着淡粉色的印子。她忽然想起，这些年娘就是凭着这双手，种玉米、喂猪、缝补浆洗，把她拉扯大，可她现在要走了，留娘一个人在家。
“咋会够？”娘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麦香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路上要走大半天，到了部队说不定还得等饭，别饿着。还有，包袱最底下是俺给你纳的布鞋，部队的胶鞋磨脚，你晚上偷偷换上……”
“检票了！去省城的新兵赶紧检票！”检票员的喊声打断了娘的话，麦香的心猛地一揪，攥着娘的手不肯松。娘用力抹了把眼泪，推着她往检票口走：“快去吧，别误了车，部队的规矩大，可不能迟到。”
麦香一步三回头，娘跟着她走，脚步有点踉跄，像被风吹得摇晃的玉米秆。轮到她检票时，检票员问名字，她慌得忘了练了一晚上的普通话，张嘴就喊：“俺叫李麦xiāngr！”周围有人笑，她脸一红，却看见娘赶紧挤过来，对着检票员陪笑：“同志，俺闺女嘴笨，说不好‘官话’，您多担待。”
进了站台，火车“哐当哐当”地进站，蒸汽把娘的身影罩得有些模糊。麦香扒着火车门，看着娘站在站台边，双手紧紧攥着围裙，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娘！你回去吧！”她对着娘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娘挥着手，声音抖得厉害：“麦xiāngr！到了就给娘捎信！别硬扛！受了委屈就跟娘说！”
火车开动了，麦香扒着车窗往后看，娘追着火车跑了两步，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原地，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她坐回座位，把脸埋进包袱里，包袱上的麦穗绣还带着娘的体温，茶叶蛋在口袋里硌着胸口，暖得发疼。
她摸出一个茶叶蛋，剥了壳，咬了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娘总说茶叶蛋要煮得久才入味，就像日子，得慢慢熬才甜。可现在，甜里裹着的全是酸，她对着窗外越来越远的风景，小声说：“娘，俺会想你的，俺一定好好的，早点回来陪你。”
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她眼睛发涩，她紧紧抱着包袱，像抱着娘的胳膊，心里清楚，这趟载着她和她那口“侉话”的火车，不仅要带她去军营，还要带她离开那个装满了娘的牵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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